Browsed by
Tag: 贝多芬二百五十年诞辰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写在贝多芬二百五十年诞辰之际

二百五十年前的十二月中,于莱茵河畔之波恩,冉冉升起一颗新星。然而,不为时人所知的是,这颗星将成为一颗恒星,其光焰永世绚烂。

心绪的滋发,时而会有不达极致的窘迫,也会有淤塞不通的烦促。对情感挣脱自身的局限而得以升华、进入一种臻至的向往,人皆有之。有心人会寄仗于更为宏廓的存在的携引,与超凡深奥的精义相融汇,乘玄风而翔远。

我一直把贝多芬创作所展现的境宇,视为天地人三才在音乐上的精粹,与大自然的无边弘景相辅,成为启迪牵引思绪的深奥精义。光华不可尽之于言,宏涵不可穷之于笔。陈继儒在贝多芬出生150年前,于《小窗幽记》中写到:『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义,而百世如见者,安可泯灭之?故风雷雨露,天之灵;山川名物,地之灵;语言文字,人之灵。三才之用,无非一灵以神其间,而又何可泯灭之?』然而眉公不知三才并举之灵,会是何等的彻达通贯。这不能牵怪于眉公,因为他毕竟无缘感受贝多芬音乐之震撼。有时候聆听之间,不由为生于贝多芬之前的人嗟惜,遗憾于前人无由领略五音八律所能抵达的绚焕世界。

每有此感,就更为自己庆幸。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年代,可以随时听赏对他音乐的精湛展现。彼能发我欲发而不可发之心声,抒我欲抒而不可抒之情怀。我悲尔与我同悲而止我之悲,我郁尔与我同郁而脱我之郁。壮志则会际于人寰,欢悦则腾飞于九霄。这个世界只要还有贝多芬的音乐,就不会有真正的黑暗。人生之旅,只要还能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就不会有走不出的绝望。而这与天地并驱之灵魂之乐的创作者,则是拥有着一颗伟丽心灵的英雄。我感激罗曼·罗兰,感激他在一百二十年前把“英雄之首”的荣冠,恭敬地奉与贝多芬 – 做为一个拥有包容宇宙之心灵的人 – 因为这也是我所心悦诚服的择选。

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
在此英勇的队伍内,我把首席给予坚强与纯洁的贝多芬。
—— 罗曼·罗兰

除了善良,我不认为世上还有什么更为高上

罗曼·罗兰的英雄观,是多么的清澈明朗,晶莹天然。遗憾的是,贪婪竞进,争掠求存,使得人们对这种纯笃的心灵,至多给予一点怜悯或詹敬。要处世建业,进取成功,往往会更崇信另一种英雄观,用曹孟德之语,可叙表为:『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多少残凶之举,正是在这冠冕堂皇的英雄旌旗下,名正言顺地张展的。波澜壮阔的战争,机关算尽的权变,成就了许多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英雄豪杰。但这种对权谋韬略、成王败寇的推崇,从未在贝多芬心目中得到丝毫的认可。他的纯正,始终让他身上流现出一股不可侵凌的浩然之气。人如此,音乐亦然。当年公孙丑请教于孟子:『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至大至刚,一生不怠,非一时之兴,终无慊于心,舍贝其谁也?

除了善良,我不认为世上还有什么更为高上。
—— 贝多芬

人们从未停止过对至淳品性的崇羡。然而冰清玉洁的品性是多么的罕见,于是便喻志于物,在物品身上寄托对至操真念的追求。剪雪裁冰、一身傲骨之梅;空谷幽香、孤芳自赏之兰;耐寒挺立、心虚节贞之竹;凌霜自行、不趋炎势之菊。傲幽澹逸,清雅高洁。但即便是集清隽之四君子于一身,也不能尽绘贝多芬,因为在他身上,更有一团炽热的火,在自身的痛苦中,以不屈的煦暖,为苦难的人送去希望和召唤。

但愿不幸的人,看到一个与他同样不幸的遭难者,不顾自然的阻碍,竭尽所能地成为一个不愧为人的人,而能藉以自慰。
—— 贝多芬

1787年,17岁的贝多芬为莫扎特演奏 (Art by August Borckmann)

三国时代的音乐家嵇康,于1750年前在他的名篇《琴赋》中对古琴的品性做了精湛的叙论: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纭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夕纳景于吁虞渊兮,旦晞干于九阳。经千载以待价兮,寂神跱而永康。且其山川形势,则盘纡隐深,磪嵬岑嵓。亘岭巉岩,岞崿岖崟。丹崖崄巇,青壁万寻。若乃重巘增起,偃蹇云覆。邈隆崇以极壮,崛巍巍而特秀。蒸灵液以播云,据神渊而吐溜。尔乃颠波奔突,狂赴争流。触岩抵隈,郁怒彪休。汹涌腾薄,奋沫扬涛。瀄汩澎湃,蜿蟺相纠。放肆大川,济乎中州。安回徐迈,寂尔长浮。澹乎洋洋,萦抱山丘。详观其区土之所产毓,奥宇之所宝殖,珍怪琅玕,瑶瑾翕赩,丛集累积,奂衍于其侧。若乃春兰被其东,沙棠殖其西。涓子宅其阳,玉醴涌其前。玄云荫其上,翔鸾集其巅。清露润其肤,惠风流其间。竦肃肃以静谧,密微微其清闲。

显然,嵇大夫不单是写琴,而是借琴喻志,描述心目中英伟之士。他本人就是个高亮旷迈之士,39岁被司马昭下令处死。临刑,神色如常,向兄长要来平时爱用的琴,在刑场上抚奏《广陵散》- 是为广陵绝响,闻者莫不掩涕。嵇大夫骋情舒意,纵横开阖。他所描绘的境地,千年后在贝多芬的音乐中得以展现。我想他若遇得贝多芬,定然会视为知音,而以这段清辞所赠。

贝多芬视为品性中最为尊高的善良,正是一个人能展现博爱的源泉。善良不同于仁义。善良是天性,仁义是一种概念。人类似乎宁愿摈弃最为纯真的天性而热衷于取代为某种人为的教化。贝多芬则挚守着本性,始终散发着大爱。他的发小韦格勒(Franz Wegeler)说过:『没有一时一刻贝多芬不在爱 – 那种至高无上的爱。』正因为有着对好朋友的深切理解,韦格勒在他六十岁生日(1825)的那天,写信给贝多芬,其中说到:『此刻你是我所仰望的一位英雄!』

当贝多芬听到拿破仑欲称帝的音讯,愤然戳破第三交响曲封面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自由、平等、博爱的洪流在19岁的贝多芬心中激起了强烈的震动和共鸣,使他天性的善良升华到崭新的境界,把自己纯真的善性际会于天下众生的尊严。人性,人格,人与自然,人类的命运,主导了他的艺术认知。他多次咏诵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四年前发表的《欢乐颂》,在22岁时萌发了依此作曲的念头。第九交响曲直到他52岁才动笔创作,但是这篇恢弘的诗史所展现的对自由平等博爱的渴望和讴歌,却贯穿了贝多芬整个的成年人生。

这是贝多芬做为一个人的境界,是他做为一个人的理想。是的,贝多芬是我最为敬仰的作曲家,但我从未仅仅视他为一位伟大的作曲家,也从未以『伟大的作曲家之一』这样称谓称他。

我如是说,绝没有轻视贝多芬之前的音乐大师之意。如果是那样,我知道贝多芬是不会答应的。在他心目中,亨德尔、巴赫、莫扎特,都占据着极为尊崇的位置。他曾说过:『在古代大师里,惟有亨德尔和巴赫真有天才』,『我整个的心为着巴赫的伟大而崇高的艺术跳动。』他也说过:『我素来是最崇拜莫扎特的人,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是崇拜他的。』没有一个音乐喜好者会对巴洛克和古典时期先师们留下的音乐宝藏不倾心激赏。我更没有蔑视贝多芬之后的俊才之心。他们灏瀚的作品如琼浆玉液,滋润着生命。舒伯特,门德尔松,柏辽兹,李斯特,勃拉姆斯,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群星璀璨,光彩溢目,在我心里受着诚切的敬尊与感激。十九、二十世纪的音乐大师中,有谦谦君子,也不乏傲睨之士。但不论任达孤傲,对贝多芬大都怀着高山仰止的诚服。于他们心中,贝多芬是一座不可撼动的丰碑。

1822年,舒伯特终于见到了倾慕已久的贝多芬。那次他带去了献给贝多芬的一个作品,法兰西民谣变奏曲。激动与紧张,竟让这位25岁的年轻人手足无措。贝多芬葬礼上,舒伯特是一位执炬人。之后曾呼号曰:『贝多芬之后,谁还能再做出什么呢?』贝多芬去世一年八个月后,死神逼近了年仅31岁的舒伯特。弥留之际,躺在病榻上的舒伯特,请求他的好友们为他最后一次演奏贝多芬的C 小调弦乐四重奏14。他们共同的好友,小提琴手霍尔兹(Karl Holz)含泪与朋友们做了精心的演奏。之后说:『乐王向歌王发来了召唤。』

有一则故事,说在1823年4月13日,12岁的李斯特到维也纳演奏,展现了他高超的钢琴技艺,贝多芬为之感动,吻了他的额头,被称为圣吻(kiss of consecration)。这个故事不尽然可信,因为那时贝多芬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是多年之后,李斯特向他的好友亲口叙述里了另一次与贝多芬的相遇:在他11岁那年,也就是舒伯特初次拜访贝多芬的那年,经由著名钢琴教师切尔尼(Carl Czerny)的引见,李斯特拜会了贝多芬。此前切尔尼曾多次向贝多芬推荐李斯特,希望他能见见这位神童,都被贝多芬拒绝了,因为贝多芬认为鼓吹神童不是件好事情。约上午10点,李斯特随切尔尼一起来到贝多芬的住处,一开始拘谨不安。弹奏了几个小作品后,贝多芬说你能不能把巴赫的C小调赋格曲(fugue)即兴转弹,李斯特弹了,贝多芬现出了笑容,轻轻拍着李斯特的头,说:『噢,我被震住了!这小鬼!』这时小李斯特彻底放松了,鼓起勇气说:『可以弹一首您的作品吗?』贝多芬笑着点头允许了。李斯特弹奏了C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听后贝多芬和蔼地说:『孩子,你前行吧!你是幸运的。你的归宿将是把快乐带给许多人。这将是一个人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讲完这段令人神往的故事,早已蜚声乐坛的李斯特幽幽地对朋友说:『这是我一生最为引以为豪的时刻 – 是我艺术生涯开启的庆典。除了最为亲近的朋友,我很少向人谈起。』

1872年,年近四十的布拉姆斯在第一交响曲上已经花了17个年头了,依然苦无头绪。一天他写信给指挥家李维(Herman Levi),信中宣告:『我将永远不写一个交响曲!你无法想象总是听到这样一位巨人在你身后踏进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位巨人,自然是贝多芬。

而舒曼的一段话,大概可以体达贝多芬传承者们的肺腑:『用万年之橡树,在开阔的原野上,以巨字写下他的名字。或将他的善良以庞大的规模,刻在马焦雷湖上,如圣博罗梅一般。这样他可以俯视群山,如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当船舶沿着莱茵河经过的时候,游客们们指问这巨物,每个当地的儿童都可以回答 – 那是贝多芬!』

这是发至内心的敬仰!当这些后辈大师们走进音乐王国的时候,他们可以尽情地享受这里自由的空气,可以任意地抒发自己的情感,可以无虑地表达自己的心声,可以充分地保留自我。这是贝多芬为他们开拓的天地,是贝多芬一手创建的波澜壮阔的浪漫时代。这不单单是音乐进展的一个过程,而是文明的飞跃。如果让我列举另一位伟人对文明有着类似的提携,进入我脑海中的会是马丁·路德·金。

内心世界的流泄与抒发,是浪漫音乐的表征。显然,由此而生的音乐所能抵达的境宇,不仅在于音乐的造诣,更在于内心世界的深邃旷远。贝多芬说过:『我从未想过为名誉和荣耀写作。我心中所感必须得以抒发 – 这是我谱写的唯一原由。』而他心中所感的,是别人难以抵达的宏丽。他的内心世界,是宇宙的另一种呈现。是的,贝多芬是浪漫时代的先驱,但他更是另一个时代独一无二的占据者 – 贝多芬时代!

左:田园 by Thomas Cole – 右:贝多芬 by Joseph Karl Stieler 1820

以前我每读到他那句『音乐是个梦 – 那个我听不到的梦』,心里就是一阵苦楚。对一个音乐家来说,失去听觉是何等残忍的遭遇。后来我释然了,因为我明白了他不需要听,音乐就在他灵魂中生成回荡。他感受到的比任何人都清晰。我每读到他那句『音乐是较之所有的智慧和哲理更高的揭示』,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后来我折服了。出自一个伟大纯洁心灵的倾述,能发出任何语言都不能描述的情感,带着我的思绪翱翔到所有的界限之外,还有什么比之更彦圣?

他曾说过:『 如果我在完成我被召唤来该完成的之前离开这个世界, 会是多么的不可思议!』那是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但是坚强与不屈,使他在黑暗中不停地喷射光焰。他完成了,远远超越了该完成的!《英雄》,《命运》,《田园》,《欢乐》,任何一首,都可以造就一个音乐家一生的辉煌。57年的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可谓一瞬间。然而在1770-1827的那一瞬间,却凝结出千古不灭的光明。

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间,地球上的件件种种,可谓微乎其微。然而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却可以自豪地将贝多芬的音乐献给全宇宙 — 这是宇宙之音,是全宇宙会为之心旷神飞的广乐

崇岳巍峨 轩耸入云
阆苑飞霞 萦涧潺淙
矯首仰止 昭铭景行
遥瞻奇绝 霏绕羽轮
抚事追惜 轸泪沾襟
寒烟幽草 悲怆銜情
沧海泛漾 月光皎澄
壑峦含霭 热忱修亘
广乐九奏 气凌云梦
华章绚烂 美纭从风
荡荡浩气 无垠大容
乘飙驰虚 升遐昊穹
精魂旋归 河清云庆
凤丝雁柱 玉鸾和鸣
贝阙璀璨 广陌多芬
瑰绝霄宇 千古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