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owsed by
Author: 兴宇

婉羽一曲终

婉羽一曲终

柳永【戚氏】与德沃夏克【大提琴协奏曲】浅议

竹溪舀水煮清茗
灯下笔闻点捻声
别岁属文何所叙
幽光微照映瑰琼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 文心雕龙 · 原道

心有感念,便会产生表达的愿望,这是人之常情,也是自然的行为。然而人间历世万载,期间有多少金玉之言,由于没有传录,散佚于浩瀚烟海中,不能启塞于后人,是为让人嗟叹的憾事。

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义,而百世如见者,安可泯灭之?
~ 小窗幽记 · 集灵

幸有文字的记印,书画的存留,音乐的传继,为这一程未断的人境行旅中,沿途镶嵌下万般璀璨的琼琚。每每赏之,都有千古如新之感。而每当出现这样的意识,便会对『笔』产生如对神灵般的敬意。笔的原字为聿,后以竹为杆,写于竹帛,于是记作上竹下聿,成为『筆』。而书写、绘画、音律中的書畫律,都有聿,也就是说都是用笔实现记录的。如若没有笔,一切创作,都会是稍瞬即逝,又如何能够流传百世。梁武帝萧衍曾喻笔为青春永驻的美少年,由衷而赞:

昔闻兰蕙月 独是桃李年
春心傥未写 为君照情筵
~ 萧衍· 咏笔诗

当然,笔毕竟是工具。而才华与灵感的交融,才是创作之源。情不自禁,思如涌泉。畅然吟咏,吐纳珠玉。远眺近览,卷舒风云。不凡之际遇,生不凡之情华,发不凡之俊音。使人阅之动心,观之萦念,聆之骋神。这样的作品,是谓经世不朽的瑰品。太白的【将进酒】是也,东坡的【赤壁怀古】是也,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是也。

柳永的【戚氏】,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亦是也。


宋皇祐年间,年过半百的『白衣卿相』柳永柳三变,外放荆南。时值深秋,登山临水,远离亲故,顿感满目萧瑟。一生的坎坷,涌入心头,百感交集,不发声则不能消泄淤积于心的苦楚。

柳永 约984年—约1053年

柳永是声名远扬的『才子词人』。对于已经存世的各种词牌了然于心。然而此时的心境,词人以为现有的词牌俱不能适其所用,于是慨然创了一个新词牌。这个新创的词牌,词人称之为【戚氏】,计212字。全词三阙,一变词之上下阕的常式。而这首词,则是言由心发,一气呵成。平仄通叶,曲折委婉。谐协隽蔚,荡气回肠。这首词是词人的压轴之作,也是人生转折之标写。

晚秋天。
一霎微雨洒庭轩。
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
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
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
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
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
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
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
思绵绵。
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
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
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
别来讯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
念利名,憔悴长萦绊。
追往事、空惨愁颜。
漏箭移,稍觉轻寒。
渐呜咽画角数声残。
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戚氏】犹如一首三乐章的乐曲。三个乐章均有独自的主题,但又相互呼应,前后承接。柳永是为词拓疆辟壤的第一人。词的发始,可以回溯到太白的【菩萨蛮】和【忆秦娥】二首。经晚唐、五代,到宋初已然云蒸霞蔚,流行于街头巷尾。但至此,詞調大多為篇幅短小的小令,所现受限。而柳永本就恣心随性,落宕不羁,既不怯于自创词牌,又不滞于既成词格。完善了慢词,更扩展了词境。可以说,若非柳永,词便是词,而无由谓之『宋词』。正是柳永的词风,带引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苏词。东坡先生比柳员外晚生半个世纪,对柳词推崇备至,认为柳词『不减唐人高处』。而【戚氏】三阙,则是柳永词风的臻至展现。

【戚氏】是长调,也是慢词。长调不一定是慢词,但慢词一般较长。所谓慢,是就词的音律节奏而言的。慢词调长拍缓,抑扬顿挫,音律绚焕,悠扬动听。用以抒发曲折婉转的情感,更为全善。柳永精通音律,自创词牌,必然也要为其谱曲。【戚氏】三阙每阙格调不同,因而不是简单的一曲三唱,而是三段不同的曲调。故此称之为三个乐章,不为勉强。可惜词的曲调尽已遗失,如今无从领略其林籁泉韵。

【词谱】卷十称慢词『即古曼声之意也』。曼声最初出现于韩娥的故事。【列子·汤问】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方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忭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至于为何新词牌取名【戚氏】,柳永并未明述。但应该是取自【戚夫人歌】。刘邦逝后,戚夫人遭遇之凄惨,可谓惨不堪言。一日舂米时,悲懑难抑,以【舂歌】为题,唱出心中的积怨: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

女同汝,指其子赵王如意。此歌收入乐府【杂歌谣辞】篇,取名【戚夫人歌】。后四句是最早见于正史记载的五言诗。歌辞朴实明了。寥寥数语,将舂作之苦、思远念子之绝望和幽怨,皆尽唱出,摄人心魄。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 宋玉· 九辩

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在柳词中运用得浑然无痕。晚秋时节,微雨过后,暮色黯淡,这是时。雨洒庭轩,这是身之所处。而宋玉向此临水与登山,则道出了地境 – 这里是楚地江陵 – 公元前249年,黄歇架空考烈王,宋玉遭罢,迁江陵,写下【九辩】。后来庾信避难下江南,曾在宋玉江陵旧居住过,于【哀江南赋】中写到:诛茅宋玉之宅,穷径临江之府。庭轩独伫,眼前是栏边秋菊萎谢,天井旁梧叶零乱。而这萧疏之槛菊,零乱之井梧,竟然『惹』出『残烟』之象,这是在词人心中惹出的凄然。顺着凄然之意向,目光由近而远,望向晚夕的消黯。此情,此景,此时,此地,词人如何不想到了悲秋之祖宋玉,昔日不也是这般心境吗?眼见耳闻,远道行人,望之生凄楚之意,潺潺流水,闻之出倦烦之情。连向日清幽的蝉吟蛩响,此时也是一片喧噪。

柳永在【乐章集】中,将【戚氏】注为『中吕调』。『中吕调』是古乐羽声七调中的一种音律,是羽调,同元后的『中吕宫』不同。古人以为,『羽属水,物之象』。水调,婉也。然而婉有幽婉,和婉,柔婉,静婉,哀婉,凄婉。【戚氏】上阙正是沉沉凄婉,而身处楚地,凄婉中又带着几许楚调的悲凉。阮籍于【乐论】中言:『汉桓帝闻楚琴,悽怆伤心,倚扆而悲,慷慨长息曰:善哉,为琴若此而已足矣。』想其时此词传至汴京,必是唱着悽怆伤心,闻者倚扆而悲。

乐曲的推演,大都沿顺『启承转合』的式序。启承转合的演进,可以让一首很短的乐曲,既能完善,又有变化。这样的式序,在诗词格律的演化中,也产生了甄引,如绝句中的平收式:『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而在词曲中情绪的跌宕起伏,往往也会运用这样的式序,使其有对比,有反差,更能展现曲折宛转的内心世界。昔日许浑面对日薄西山的大唐,秋日登咸阳古城,写下【咸阳城东楼】,是启承的天然妙运。启: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承: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转: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合: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于伤今中笔锋一转,嵌入吊古,然后不着痕迹地回到伤今。【戚氏】上阙的『转』仅用了三个字:夕阳闲 – 尽管眼前一派凄楚景象,然而落照似乎并未被感染,依然是一副闲慢懒散的样子。这让词人能有一个短暂的情绪缓解。可以想象,在乐曲的处理上,这句与下一句『当时宋玉悲感』之间,应该有停顿或较长的过渡。

中阙,或者说第二乐章,由夕暮进入夜阑,词人激宕的凄怅,随着入夜的寂然,得以静敛。首先指出,上阙里所说的『庭轩』之地,原是『孤馆』,自己乃羁旅之人。上阙由于是触景生情,情不自禁,未能明述。这里两字点明。而在这借宿之所,哪怕再短暂,却也『度日如年』。南宋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说,柳永『工于羁旅行役』,晚年更是多以羁旅遊宦入词,写出对往昔的怀恋,宦游的悲伤,奔波的哀慨,人生的坎坷。彻夜不眠,星移漏转,随着『风露渐变』,已然更深夜残。『悄悄』二字,不经意间完成了曲调情绪的转变,也显现了与上阙的反差。这种反差不仅是景象上的,也是情绪上的。这让词人能够感受到长天的沈净。当目光缓缓地从清冷的银河移向皎美的皓月时,心中竟然涌出一缕温暖 – 皓月总是象征着团圆的。对团圆的憧憬自然而然地引出无尽的『思绵绵』。然而这种感觉蓦然间便消失了。面对身之所处,迅之而来的是由不堪回首而生出的稠繁幽怨。这种幽怨是多种情感的交织。有他怨 – 怀才不遇,『未名未禄』;有己怨 – 『绮陌红楼』,虚度年华。怅憾也,『往往经岁迁延“,真正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大历二年,年过半百的杜甫,流亡夔州,登高望远,悲慨万千,写下被誉之为『古今七言律诗之冠』的【登高】一诗。后四句为:『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同样的心情,少陵说得苍凉,柳七说得委婉。

夜阑人静,清汉皓月。思绪绵绵,缥缈幽远。抚今追昔,感慨万千 – 此阙的曲调必为慢板, 其中有静婉,柔婉,至哀婉的转换。幽怀低歌,静水微澜。这段可用徵调,和之以清商。流徵泛商,以商辅徵。由近至远,由外入内,悱恻缠绵。

中阙生出的幽幽追念,意犹未尽,却为下阙的大开大阖,拉开了帷幕。曲调骤然转为激亢,『暗想』成为明述:那时韶华岁月,汴京风光。狂朋怪侣,暮宴朝欢。对酒当歌,流连忘返。大中祥符二年,24岁的柳永初试,踌躇满志,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及试,真宗有诏,凡『属辞浮糜』俱不待见。柳永落第,甚为愤慨,作【鹤冲天】,以泄愤懑。只因一句,『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惹恼了真宗仁宗父子。真宗时不允上榜,仁宗时不予录用,还放了『且去填词』的狠话。放荡不羁的『白衣卿相』,自此干脆以『奉旨填词柳三变』自号以自嘲,出入酒肆歌楼,交会乐工哥妓,放怀于词作,流曲于坊间。以至于『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这正是映入词人脑海中的昔日场景:虽功名不就,却潇洒自在,出入于情趣相投的社友间,飘逸于众星捧月的游娱中。

此刻彷佛一个激凌,蓦然惊醒。时光易逝,往昔的般般种种,已成远梦,而前程烟水迷茫,这般无休止的奔波,何时才是尽头?曲调再转哀婉,叹青春不再,感暮景残光。令人痴醉的时光去而不复,留下的只有孤寂的形影相吊。正如张九龄诗言:『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

柳永不是陶渊明。他的狂放不羁不同于陶的颖脱任真。虽屡试不第,却从未真正放弃。为施展才华,见用抱负,也曾往拜于晏殊,谒访于范仲淹。然骨子里,却又鄙视浮名。这是伴随其一生的心底挣扎,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久长纠结。正是这种挣扎与纠结,令其心中的凄楚,更为繁乱恻切。但在这寂静的夜空下,孑然冥思,却似乎终于理清了 – 其实自己从来就未能真正脱弃功名念想的纠缠,这不正是令自己憔悴不堪的原由吗?而这些,只是无端地留下令自己凄惨的愁颜。至此,词人有了一种释然,而心绪也渐趋平婉。故尔,【戚氏】的追昔,不是对『帝里』的某个场景,不是对自己的某个时期,而是对一生的回省。一夜的铺叙与思索,此刻理顺了悔与不悔,值与不值,顿感轻松了许多。木然的知觉,又感受到了时节的气息。漏箭移动,已是开晨时分;『稍觉轻寒』,却不再是悽怨。呜咽画角,传来了徐徐晓声。尾声三句,真可谓乐曲中的Coda。Coda喻结尾,却是情绪酝酿的结尾。此处再落一个『闲』字,却延绵无尽。熄灯远眺,向晓舒目。孤身宁伫,全无眠意。这是一幅婉静的画面:曦微入窗,修影伫望,悠悠我思,缥缈翩绵。而乐曲之结尾,当是悠扬寥远,娓娓潺湲。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人生进入某个期段,常常会生出一种自身省识的念想,或出于直感,或应于潜意。屈原花甲之年,二次流放,含怆抱苦,作【渔父辞】,假与渔父之对,述说内心激烈的矛盾,而最终选择自己『虽体解吾犹未变』的信念。陶渊明花甲有三,觉得该为人生做个归结了,于是洒脱地写下【自祭文】。李太白于流放夜郎途中,闻知被赦免,于是滞留江夏。其间回顾一生,感慨万千,作自传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时年五十八。贝多芬一生情怀的升华,于五十二岁时,展现于昭曜千古的【欢乐颂】交响曲。柳永一生,佳篇频出。其中【雨霖铃·寒蝉凄切】,【望海潮·东南形胜】,【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诸词,更是驰声走誉,为世脍炙。然而这些俱是一时一事之感。【戚氏】则是大笔如椽,泓峥萧瑟,川无停流,涵潢人生。宋代颐堂先生王灼于其著作【碧鸡漫志】中称:『【离骚】千载寂寞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戚氏】之颖拔,尽在二言中。


言者,心之声也;歌者,声之文也。情动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夫欲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此歌之善也。
~ 郭茂倩 · 乐府诗集 · 卷八十三

八百六十年后,一位内心情感同般绵密的隽彦,谱写了一曲冠世之乐。其情,其义,其微,其婉,其铺,其叙,其调,其式,宛若为【戚氏】所谱。可谓跨长世而联珠,越远壤而合璧。

德沃夏克 1841 – 1904

诚然,德沃夏克不会读过【戚氏】,也不知柳永为何人。然而情致相类者,在相似境遇的催动下,滋生出相像的心声,这是人之常性。正所谓『情动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

也是晚秋时节,五十三岁的德沃夏克二次来到纽约。这也是柳永羁旅江陵作【戚氏】的年纪。两年前,德沃夏克接受了新成立的美国音乐学院的聘请,于1892年九月赴纽约,担任了该校的指导。这期间有作曲家的挚友勃拉姆斯的举荐之功。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荣职。德沃夏克认为任此职,既能尽师业,又可以了解北美的音乐,加之酬资不菲,欣然前往。初踏异地,新世界的摩登气象,的确让这位乡村音乐家感到了莫大的震撼。然而,德沃夏克是位乡情深挚之人。眼前华盛的冲击,与家乡山山水水、风土人情的萦魂牵梦的交炽,在心中产生了激荡的波澜。正是由这种矛盾情感的催发,德沃夏克写下了惊鸾回凤的【自新大陆】交响乐。本就蜚声乐苑,此曲更是一跃而进入璀璨朗星之列。

此番再来,是为了继续履行合约。然而初始的新鲜感,已经渐渐消散了。短暂的故乡之旅,不仅没有缓解乡愁,反而使之更为激宕了。正可谓『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此时的美国,正逢遭『1893大恐慌』之惨黩创痍。秋风凄瑟,井市萧条,孤悬客寄,寂寥怅塞。肺腑忧煎,何以倾吐?而就在这样的心境下,又传来了妻姐病危的不幸之讯。真是雪上加霜,伤惋殊甚。Josefina Čermáková 不仅是德沃夏克的妻姐,也是他心中一直敬慕之人。儿时的德沃夏克同Josefina和其妹Anna是无猜之伴,音乐之友。后德沃夏克与安娜结为夫妻,二人对Josefina终有刻骨铭心之情谊。此时的情景,催人心肺。德沃夏克决定为不可为之举 — 以一首大提琴协奏曲来倾述心怀。

Josefina Čermáková 1849-1895

大提琴的音域、指法、技巧、表现,要展现此时跌宕起伏的心境,有着难以克服的羁束。二十多年前,德沃夏克曾有过念想,但随即放弃了这个『不可能』的尝试。他得出如此结论:『大提琴音色优美,但只能用于乐团中或室内音乐,而无法作为一个独奏乐器。因为其高音如尖叫,低音如咆哮。』然而此时,唯有大提琴的深沉委婉,娓娓动心,才能表述自己的云情海思。正如柳永作【戚氏】为创举,德沃夏克作此大提琴协奏曲也是创举。他的同族好友、旷世大提琴演奏家Hanuš Wihan也多次请求德沃夏克为其写一首大提琴琴协奏。此时终于可期如愿了。德沃夏克也正是期望 Wihan为首演者。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安排的冲突,Wihan 并未成为首演者。

无独有偶,心有灵犀。【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恰也是以羽音开启。开宗明义的第一句,犹如叠唱两声凄婉羽调『晚秋天』,一唱一顿:

第一乐章 奏鸣式 B小调-B大调

  • 启 Introduction 约 4 分钟
    承 Exposition 约 5 分钟
    转 Development 约 2 分钟
    合 Recapitulation 约 5 分钟 

孤雁失群,焦虑彷徨。夜色愁黯,苍林戚容。参星微和,萦纡温纯。归心催切,援音寥穹。羽引商应,徵流宫收。曲如折柳,止如槁木。第一乐章的前奏,在大提琴现声之前,本身就是精绝的交响曲奏鸣部的演绎。德沃夏克为这段引子投放了不同寻常的关注,是在表明这首作品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低沉的黑管引出第一主题,继而应之以古穆的巴松,和之以忧郁的中提、大提及铜管。接着是整个乐队的渲染展现,将第一主题推向高峰。在幽寥的长笛声中,乐曲渐趋杳漠,为第二主题的出现营造了空静。和润悠扬的第二主题,徐缓地由圆号奏出。这是触人心扉、催人泪莹的天籁之乐。这是德沃夏克之歌,是他善良、惇朴、谦和、真忱品性的写照。这是在悲戚之中,发自心底的纯素之声。这是奏鸣曲中两个主题两个音调推换的天造之作。第二主题是G大调徵音,同第一主题的B小调羽音,对比强烈而又自然浑成。

随着前奏渐入微吟,大提琴以沈厚苍朴之音奏响的第一主题,乐曲正式进入了协奏部。这部作品是心声表述,德沃夏克不允许为展现演奏技巧而喧宾夺主,故而婉拒了Wihan增添华彩乐段(Cadenza)的建议和请求。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独奏家不需精湛的技艺。正相反,它需要独奏家对作品有臻至的理解,对展现有精准的执持,对切情感同身受,对演奏倾抱写诚。德沃夏克的谱写,丝丝入扣,大提与乐队的呼应,虚实相间,腾挪有致。全曲无一赘音,是继贝多芬第五之后,又一曲字字珠玑的交响宏作。呈示(承)部以大提琴特有音韵,再现两主题的凄婉与温纯。展开(转)部如诉如泣,大提与长笛的应合,道出无尽的伤楚,柔肠百转。当焦虑再度袭来,乐曲以急速而短促的表现出加剧的忡忡忧心,也完成了展开部到再现部(合)的转接。德沃夏克没有让『高音如尖叫,低音如咆哮』对乐曲产生丝毫损伤,而是运用了这些特殊的音质,强化了情绪的感染。再现部并不是呈示部的简单重复,而是直接以乐队奏出洪厚的第二主题,是以强势的自我,遏制洪水般的愁虑。第一乐章收于第一主题。但这是升了三度的主题,由B小调羽音转为B大调宫音,以示对一种情绪的承认与接受。

第二乐章 歌咏式 G大调

  • A 约 3 分钟 
    B 约 3 分钟 
    A – 结尾 约 7 分钟

月光清冷,水波微粼。溪畔静忆,往事盈盈。山水萦怀,故人牵魂。幽思绵绵,缥缈烟云。G大调徵音的歌咏应和了第一乐章第二主题的音韵,柔美悠修。大提深情的披诉,时而得到长笛、黑管的回应,似是表述理解与安慰。第二乐章的长度不同寻常,德沃夏克倾注了切心的真忱。他引用了自己一首歌(Opus 82)的旋律。这是Josefina 最喜爱的一首歌。引用部分歌词大意是:

May my spirit alone be allowed to dream, may
no one disturb the pleasure in my heart,
oh, wish all well-being and pain to my soul,
which weeps and rejoices as my eyes have seen
!

歌吟之后,乐队的响音,转变了情绪(B ),紧接着大提的独奏,隐约带着第一乐章第二主题的身影,继之由长笛、小提琴、黑管、乐队奏旋律,大提琴做变奏,渲染着『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的情述。在无奈的叹息声中,圆号奏响了柔美的主旋,换回了思绪(A )。随之的沉沉倾述,鸾咽鹤唳,百啭情肠,直如张九龄【西江夜行】所云:『遥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外物寂无扰,中流澹自清。念归林叶换,愁坐露华生。犹有汀洲鹤,宵分乍一鸣。』第二乐章结束于宫角的和谐声中,袅袅不绝,余音绕梁。

第三乐章 回旋式 B小调 – B大调

  • A 约 3分钟
    B 约 1 分钟
    A 约 2 分钟
    C 约 2 分钟
    A – 结尾 约 5 分钟

画角声声,远起林外。同伴呼唤,惊喜交来。悠悠我心,青青子衿。千端万绪,何以道尽。第三乐章以圆号引出主旋,继之是乐队的承接。德沃夏克似乎已然置身于与乡亲同伴相聚的场景。或许是未来的憧憬,或许是昔日的时光,或许是刚刚返乡的记忆,也或许是去岁在爱荷华Spillville小村乡亲们款待的热忱。1893年暑期,德沃夏克思乡心切,友人建议他西行,说那里有个村子,大都是能说捷克语的农家。德沃夏克急切地登上火车,经芝加哥于五月底抵达,与村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夏天。此时的乐曲展现,我喜踏舞,众和抃蹈。此起彼伏,跳跃懽欣。满腹幽衷,急切难尽。若枝若股,委屈延布。主旋(A)之后,是与黑管的幽幽对语和独白(B),再回到众人的鼓舞(A)与自己的感激。在小提琴与单簧管的询问下,引出了本乐章最为深情的表白(C)。离别之情,思念之意,娓娓道来,触心感腑。长笛的应答,是为心心相印的回响。与小提琴的重奏,更是将理解同情表现的淋漓尽致。继之乐队奏出已然转换为B大调的主旋(A),也让乐曲回到现实:此时仍在异乡,进而思绪又飘向杳蔼,悠悠荡荡。小提琴清寥的独奏,宛若来自长穹的呼唤,大提琴则以高音逢接。而乐队在背景处轻缓奏出第一乐章的第一主题,似乎是在提醒羁旅的忧伤。大提琴凄婉的回应,再次诉出心中的苦楚。泣诉在徵与宮的长音中绵绵不绝,正是柳永『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的画景。在尾音欲断未断之际,宏亮的乐队声骤起,似乎在表明:归心已决,不再犹豫。全曲在急促的宮音中结束。德沃夏克对这段披肝沥胆的结尾做了如是的描述: The Finale closes gradually diminuendo, like a sigh, with reminiscences of the first and second movements—the solo dies down . . . then swells again, and the last bars are taken up by the orchestra and the whole concludes in a stormy mood. That is my idea and I cannot depart from it.

此曲问世,乐界哗然。勃拉姆斯得到乐谱后,激动不已,感叹而言:『若我知道可以为大提琴写出这般协奏曲,我一定也会去试试』。然而,擅乐固然是根本,但际遇和心感却不是人人都能经历到的。这一点勃拉姆斯也心知,在这首协奏曲于维也纳演奏之前,他对其好友Gänsbacher 说:『今天,你将听到真正的音乐(Today you will hear a real piece)』。

德沃夏克大提琴协奏曲手稿

失群寒雁声可怜
夜半单飞在月边
无奈人心复有忆
今暝将渠俱不眠
~ 庾信 · 秋夜望单飞雁诗

【戚氏】和【大提琴协奏曲】的绪发之始,都可以见端于庾信的【秋夜望单飞雁】诗意表征的情感,但却都未仅仅停留于此。而是由此入题,妙手挥发,至而成为铺叙心境、旷古冠今之英作。嘉靖年间词论家周济曾说柳词之句『均有千钧之力』,而 John H. Yoell 于【Dvořák in America】一书中称德曲为王(The King)。【戚氏】之后,柳永如换一人。景祐四年,出任余杭县令。【嘉庆余杭县志】称其『抚民清净,安于无事,百姓爱之。建江楼于溪南,公余啸咏。』两年后, 宝元二年,任浙江定海晓峰盐监。【昌国州图志】记其『为政有声』。而德沃夏克完成【大提琴协奏曲】后,便向学院递交了辞呈,于次年春返回故土,归梦得圆。

司马迁于【史记 · 乐书】中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戚氏】和【大提琴协奏曲】皆『由人心生也』,一为有言,一为无言。后人有幸,可以诵之而感其心,聆之而融其情。若聆而诵之,则愈可相得益彰,章奏符檄,体物缘情,粲然心骋。

徙发荆南,羁旅北美。时隔百代,地跨千水。声入心通,言不与违。满腔丹忱,倾吐婉羽。中西贯珠,词曲焕绮。抒笔营桥,芝苑良聚。

辽隔八百六十年
皓乐隽词若璧联
愿使柳德蓬阆会
碧云深处寄青笺

四季赋

四季赋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2019.04

春之诚笃,虽圣人亦有所不及。春无言而信,守序立身。应运而至,不避寒凛。化气清而带温阳,育生机而昌純切。春者,岁之首季,天之和使。开辟之端,养生之始。滋万物而不喧,延普化而无宠。夫春之宽仁,奉于平允,行于不执。坦至公而无猜,视瘠壤如琼田。古人云:『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诚如是也。

春日景象,暄和潜催。阡陌披翠,平莎茸绿。柳垂池堰,桃妍芳菲。越平林而闻莺歌,临杏苑而聆燕语。诗曰:『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绿野秀而白云屯,淑气流而晴光转。嫩寒生花,轻雨润草。雏燕掠水,蝶羽抚蕊。明风习习兮龢暖,百草青青兮华荣。

春不爽约,人何以为之而负春?昔太白春宴桃花园,慨而言之:『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当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举双袂随翔鸾凤,鸣清歌悠漾三阳。幸及良辰,趋步明玉。秉灵韵以言志,览华旷而抒怀。虔抱感戴,沐春晖而知惠。诚敬物象,效春风以化雨。骋思与风云际会,文德并天地敦行。


2022.07

明湖湛澄,万点粼光。芙蓉冲秀,婉若仙子亭亭。碧叶捧珠,瑰如翡翠琅琅。游鱼戏藕,享殷实之幽境。蜻蜓立尖,娛丰润之妍芳。芦巷莲舟轻泛,楫动而蛙鸣。隔叶莲歌和对,声扬而鸥翔。池柳映水,云影随波摇曳。绿茵交锦,雏鸭蹒跚嬉戏。

五行替运,值火德之广布。四时交更,逢盛阳之季兴。天地气融,云泽蒸郁。万果充壮,八谷盈成。甘津泽而祥禾茁,灵晖沐而菖蒲斐。旭日初升,烟峤赫明。暮霞散绮,黛壑幽深。元机氤氲,沃野煦濡。薰风播化,川岳淑清。歊氛腾升,阡陌紫气缭纠。殷雷隆鸣,旷原注雨溽润。

水天清括,庭芜静而和风凝。桑榕布荫,枝叶茂而蝉鸣长。石枕竹榻,犹叹山中宰相。轻扇薄裳,独忆商岭皓翁。风拂古木,声若晴日落雨。月照平沙,疑是夏夜降霜。闲览陶诗,体虚静之真所。轻抚舜琴,感南风之和雍。仰观玄穹,澄心澹怀。知夏日之坦荡,禀自然于质。识道运之盈虚,守纯壹于神。


2013.10

江天浩瀚,峰峦翠明。野花丰润,风拂金波起伏。麓林葱郁,日映彩浪簇涌。溪流似银蛇逶迤,带粼光斑斓。瀑落如玉龙倒悬,激碎珠飞腾。点几重碧波荡漾,鹭鸶临水。连一字青练翩跹,鸿雁穿云。

芦花摇锦,惊沙鸥高旋。蒲英飘逸,引荓蜂追恋。果结琼枝,莺趋雀跃。秀堆俊壑,云绕烟环。百灵和松岚,天籁悦耳。丹枫接飞霞,胜景壮观。 

金秋十月,天高气爽。极目苍穹,神驰意旷。天地充盈实于体,风睦云霭。万物蕴感戴于怀,情悰品尚。舍初春之浮燥,弃仲夏之张狂。聚四季之风韵,集宇宙之华光。王子安登阁俯瞰,水天一色。苏学士举杯仰瞻,婵娟久长。白鹤登台,引颈高歌,动感慨万千,附鹍鹏而扶摇。黄菊把盏,畅怀狂吟,激逸兴无限,随青云而远翔。


2022.01

秋肃渐紧,三冬序临。朔风起而渚泽残,严霜凌而草木槁。孤村寒笼,悲风四野。瀚海阑干,崖冰百丈。愁云惨淡,岩溪涸凝。轩窗冰花,庭外一派苍茫。倚槛独立,松筠蓦变琼枝。

六花熙盛,玉屑弥天飘曳。素艳轻寒,龙鳞飞绕银山。万里彤云,一夜北风狂卷。长空雪舞,顿改江山容颜。雪住天朗,煦色韶光。苍莽大野,皑皑无边。银练悬河,五彩耀而斑斓。万顷寒光,瑰铄映乎碧汉。玉树琼花,四时殊异之景。琉璃世界,天地妍妙之结。

品物沉寂,静度养息之季。雪泥鸿迹,深明蕴藏之机。瑞雪覆育,储甘霖而滋疲壤。林木敛容,运生机以待新发。冰雪无垠,别样趣致。银妆千树,独种诗情。瘦驴衰裘,野店溪桥,孟夫子踏雪寻梅。千山寂静,万径消渺,柳河东寒江独钓。家贫无油,端坐夜幕,孙御史映雪勤读。绿蚁新醅,红泥小炉,白乐天雪夜邀饮。残雪庭阴,轻寒帘影。华光倾泻,一派晶莹。

梅发冬有致
雪住月撩人
掩蔼闻灵籁
观云醉古心

协奏曲 阆苑 南薰 仁风

协奏曲 阆苑 南薰 仁风

君不见阆风玄圃城千里
十二琼台锁翠烟
左带瑶池鸣朱雀
右环翠水翔紫鸾
景烛日晖生古壁
墉城高台俯群山
神游轻驭穆王骥
八骏风骋昆崚巅
承渊峰顶月如昼
西母琼浆置华筵
霓旌飘摇流莺舞
风清露明泻寒泉
瑶水虚涵接河汉
忽闻袅袅琴音下云端


仙乐韶曲圣人遗
虞舜制琴以传喻
取木梧桐夺精气
轻重相兼清浊济
琴长周天数
琴厚记两仪
前阔示八节
后阔标四时
由朔至晦年中月
琴嵌金徽十二枚
五弦仙人背
宫商角徵羽
一弦轻拨松风鸣
二弦三弦寒雪晴
移徵转羽声声响
鱼跃龙舞冯夷宫
瑶琴古意气元淳
至此可以引援奏南风
南风起兮以阜民
南风薰兮解民慍


寂寂案头置五弦
阆苑神游几时还
夜来南风入客梦
晨起北阴半隐天
可叹舜琴不再响
彝伦攸叙今何难
愿得袁郎扇
冶亭答谢安
遥拜太上顾惟眷
五德更运续循环
仁风潜扇被草木
玄泽滂流满人间
时来恭请北斗斟尧酒
松下一樽照琅玕

槐下话忆苑

槐下话忆苑

乡路迤延于田野间,宛若一条乌青色的缥带。两边新收割后的黍地,留下垄垄黍茬,在视野中渐渐变得茸密,如同一片片驼绒毯,伸向堰上茁茂的丛荟。树木腾踊出浓郁的色彩,黛绿,翠黄,橘红,丹朱,团团簇簇,把原野装点成硕大的花苑。这气势,远不是春花夏卉所能匹比的。这正是我记忆中金秋的景象:原野撤去了绿衣,瀰漫苍莽,显得更为旷远;天空添加了淡净,澄廓肃寥,显得更为高瀚。而树木则极尽诚念,展现出四季最为庄丽的彩绚,把秋景推向动心的恢弘。

其实眼前的景象,同儿时乡间所见并不相像。然而记忆是神奇的,它会在瞬间物色出相应的场景,去迎合眼前的体感,让思绪进入一种奇妙的憧憬。我想,这该是“触景生情”的真意。人生的种种件件,随着岁月的推移,会远离当下,但却都存留在幽深的记忆芳苑里。在那里,它们是静止的,不再随着时间流逝。这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园苑。忆苑里的种种,如酒久酿而醇,如玉久养而润。它们不似实时所发生的那样有棱角,它们带着一层朦胧的光泽,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主人去品赏。观而不需目,闻而不需耳。声貌景情,直感受于心。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般近距地观瞩穰田境象了。“似曾相识”的幻忽,霎那间涌出一缕亲近。静静的黍茬,似乎一齐把目光投了过来,默默地向我致意,隐隐传来“久违了”的心音。那时每逢这个季节,我和三俩个小伙伴,早餐后便带着麻绳和一个小耙子,去寻找新收割后的玉黍地,刨挖黍茬,做过冬的烧柴。劳作几个小时,个个都刨出一小堆了,用小耙子敲掉黏着的泥土,密密匝匝砌成一个方块,用绳子捆扎好,背着回家。这时恰是午后,收获的喜悦,使“秋高气爽”愈发觉得真切。回家后,吃着姥姥端来的为我留着的午饭,竟然是那般说不出的香甜可口。

幽忆芳苑里的秋天,远不止刨黍茬。然而不论哪一件,都会让人进入一种痴醉,如同在雪花飘飞的夜晚,倦依在炭炉旁。缓缓的火苗,在墙壁上映照出微漠闪忽的晃影。静守中笼聚着恬和温馨。我想起了和舅舅一起走在黄花簇拥的山脊上,一次次恳求舅舅再讲一个孙猴子的故事。想起了和姨姨一起去给关在“牛棚”里的姥爷去送吃的,一位老人笑眯眯地说我的鼻子长得好。想起了一家人去赶集,秋集里农家跟前摆着新米,多年后终于识得了那个“粜”字。想起了更早的时候,村口的大槐树…

我印象中槐树下是这样的场景:秋天的午后,姥姥带着小外孙,来到树下。姥姥坐在石板上,开始纳鞋底,小外孙则欢喜地跑来跑去,捉蚂蚱,赶麻雀。偶尔回头,看到透过枝叶的阳光,洒在姥姥身上,而姥姥拉线的右臂,在祥晖中划出一个个圈子,节奏匀称,娴适有致。小外孙朦胧中体感到了一种优雅。

然而村口并没有这样一棵大槐树。这是眼前的所见,同记忆里的情形,为我的感幕交织出的画面。姥姥通常是在小屋里的炕上纳鞋底,用着熟悉的锥子,顶针,和姥姥自己捻的麻线。洒在姥姥身上的秋阳,其实不是透过槐树的枝叶,而是糊在窗格上的麻纸。我常常会拿起纳好的鞋底仔细摸观。整齐的针脚,会在心里滋生出一种感慕。多年后,知道了“艺术”这个概念,心想:姥姥纳的鞋底不也是艺术品吗?而姥姥纳鞋底的过程,不也是艺术创作吗?这个过程的姥姥,祥和宁静。一针一线,用心着意。心引而发意,意发而动肢,肢动而生美,美生而悦心。环环相扣,贯穿着一个过程。后来我对自己说,这不正是怡情养性之真谛所在?琴棋书画是然,太极舞剑是然,溪畔垂钓是然,纳鞋底亦是然。得悦于过程,至臻之养生也,得悦于过程者,无败绩可言也。

然则姥姥对人对事,都同纳鞋底是一般的心境:用心而不计较,极致而无怨嫌。姥姥的至善,让后辈们常常感念她的任劳任怨,让街邻们无不赞叹曰“好人”。多年后,我细思姥姥的品行,往往会独自嗟讶:姥姥一字不识,却体展出贤士哲人所描述追求的器怀。阳明先生说:“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生意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则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矣。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则心不妄动而能静矣。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闲,从容闲暇而能安矣。能安,则凡一念之发,一事之感,其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详审精察之,而能虑矣。能虑则择之无不精,处之无不当,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姥姥并不知王阳明,更不谙其所言,却应了“至善在心”的天性。

阳明先生清晰地勾勒出善心与善举的线条:至善在心,则可不受外界纷纭的攘扰,因而心不妄动。心不妄动,人则静。静则泰安从容,每个念头,每个举动,都会保持着本心,从而都会是天然的至善。遥忆细品,我从姥姥身上看到了这条线。古人用五行表征可敬的品性:坚毅为金,笃恭为木,柔润为水,热忱为火,而仁厚为土。而从方位称南方属火,东方属木,北方属水,西方属金,土居中,可见仁厚为诸品之本。【汉书。宣帝纪】上说:“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有仁厚之心,坚毅方不为逞强好胜,笃恭方不为曲意逢迎,柔润方不为优柔寡断,热忱方不为躁烈妄行。有仁厚为本,诸品才会敦实知性。以仁厚为核,五气相融,浑然一团,不彰不显。

姥姥没有和我讲过这些道理。姥姥也从未想到要和谁人谈论人生,她只是静静地做着自己。姥姥言语不多。我记得清晰的是姥姥哼的一些歌谣。哄我入睡的时候,是“山药蛋,滚山坡”,戏我玩耍的时候,是“拉大锯,扯大锯”,肚子痛的时候,姥姥会揉着我的肚子,哼着“捋肚软软”。姥姥的艰辛不易,只有家人能感知。然而我以为姥姥自己并不这么看,不曾让艰辛纷扰过自己的心愿。这个心愿,我后来渐渐领会到,就是对人对事用心做到极致,不管多艰难多贫陋,让家里每个人因为自己的所为而感不到艰贫,感不到窘惶,让每个人都享受着一种充实和富贵。姥爷深知自己行诊所得的微薄收入,容不得半分奢费,精打细算,却也有条不紊。姥姥则用旧衣剩布,为每个人精心地制出合身得体的衣服,用玉米面,小米,土豆,白萝卜,做出香喷喷的三餐。时隔多年,我心目中最为美味的食品,依然是姥姥做的山药蛋烩萝卜干就着的小米粥。

过去对“用心做事”的理解,只是在认真专注的层面上。这些年来,每每思忆姥姥的音容,便会对“用心”有着新一层的领会。然而今天于槐树下,我似乎突然间豁明了:用心者不用心也 – 浑然淳厚,不用心机。人到了一定的年岁,经历了世态炎凉,往往会萌生“返璞归真”的念头。然而在姥姥身上,璞真从未离去,因而也不需绕一大圈。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姥姥不谙也无意于天下治道,只是居己而为,日复一日,营造着一种氛围。这氛围陶染着她身边人的情尚,让北关的那间小屋里时时蕴聚着怡愉和亲洽。我想,姥姥一生无尤,长持宁安,是她不争天性无声的馈答,是对不争涵溶现身的诠解。

小屋是北关街头一处院子的耳房。这院子在北关也还算得上一出大院,但这耳房却比别的房子小很多。耳房有自己的小院,多少界隔出一些清安。我常能感受这里每个人气色中的一种自信,一种为有其他成员的亲密而实着的信念。家里没有人嫌弃过它的简陋窄小。踏过小院土门有数不清的次数,然而每次迈进,依然不失一种期盼,一种向往,一种归宿感。耳房的小院里,抹去了屋与家的隐界,是两者浑然的融合。那里的点点滴滴,在我的忆苑里植下了株株珍枝树。


一阵清风,将落地的槐叶蘸着夕晖吹撒在乡路上。曲宛迤延的缥带,带着眺注,伸向了霞绡间…

云赋

云赋

2021.06.07

象形无定,姿度不穷。观而惊诧,品之动魄。妙手丹青,不能绘其一偏。神工意匠,匪惟叹其幻渺?欲作歌赋,实哀辞贫。强付文饰,难以竭心。

时碧空澄宁,纤云清悬。熙恬舒逸,澹冶虚冲。鹰旋流逸而迹长,雁翔一字而晰明。柔风微送兮不紊,玄晖崇霭兮洁朗。度怡和于心扉,引悰绪而飘扬。

俟至丽日西沉,夕照晖映,瑞彩翰染,祥雰蕴润,更是绮霞放逸,俄景舒暇。冲心而悦目,动念而琼思。

或薄云弥散,疏密有间。晕月晦迹,时隐时现。气载烟霓,紫穹泠泠。太虚杳而幽幻,蟾宫掩而茫然。远云凝若淡玉,近烟缥如薄纱。隐隐绰绰,衔恍惚于神情。莽莽漠漠,携幽思于瑶京。

至于浓云纷郁,笼峰积壑,千里横黛,万木匿黯,则如天毫泼墨,磅礴罔测。运清浊之浑然,荡氤氲之溟昧。衔珠雨而不坠,隆寒氛而崔巍。黑云压而城欲摧,漭弥荒而杳何所。

夫洪霖之际,怒云卷涌。疾越跌宕,威势浩汹。若龙腾而吞吐,似鲸跃而掀澜。遮天迷地,迅激狰狞。鸟兽怵而伏匿,渊鱼惊而潜藏。执青电于即发,擎霹雳而待放。神鬼为之惕惕,俗众焉不遑遑?

噫吁哉!变幻莫测,示阴阳之精微。展陈焕蔚,彰五行之泓涵。行文彪炳,收放成章。陆离斑驳,难以名状:鷁舞鸾迴,凤翥龙翔。鹳带凌波,鱼织微浪。松柏布气,杨柳含烟。桂锦缛绣,吴棉簇洁。苍龙散鳞,玄凤印翼。虎啸风驰,虬卷尘扬。骃騏奔野,蛰蛟起渊。海潮翻卷,雪涛堆峦。情致万轸,运化自若。属意滋泽,咸与维新。春雨夏霖,非云集不兴。秋澍冬雪,无雯覆弗至。枯木景之期荣,旱麓瞻而含欣。

萦情怀乎叹无倪,尚神休哉存畏谨。登亭皋而远眺,骋悠思于云涯。瞩彩晕而扶桑暾,观层岚而拥深翠,目寒霭而援清隽,览夕烟而暖暮景,赏澄岩而开丽藻,睹林霏而契遐幽,景天波而展颢穹,望紫气而临仙庭。飞宇承霓而映璧,阆峰被霞而绚丹。

天地吞吐兮,云兴霞蔚。体韵万殊兮,形恢弥斐。山水因之森秀兮,辞采感之激扬。遐思随之幽旷兮,魂魄为之驰宕。慕庆云而备德兮,冶淳化以敦尚。奉微介之浅言兮,咏久远之嗟仰。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写在贝多芬二百五十年诞辰之际

二百五十年前的十二月中,于莱茵河畔之波恩,冉冉升起一颗新星。然而,不为时人所知的是,这颗星将成为一颗恒星,其光焰永世绚烂。

心绪的滋发,时而会有不达极致的窘迫,也会有淤塞不通的烦促。对情感挣脱自身的局限而得以升华、进入一种臻至的向往,人皆有之。有心人会寄仗于更为宏廓的存在的携引,与超凡深奥的精义相融汇,乘玄风而翔远。

我一直把贝多芬创作所展现的境宇,视为天地人三才在音乐上的精粹,与大自然的无边弘景相辅,成为启迪牵引思绪的深奥精义。光华不可尽之于言,宏涵不可穷之于笔。陈继儒在贝多芬出生150年前,于《小窗幽记》中写到:『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义,而百世如见者,安可泯灭之?故风雷雨露,天之灵;山川名物,地之灵;语言文字,人之灵。三才之用,无非一灵以神其间,而又何可泯灭之?』然而眉公不知三才并举之灵,会是何等的彻达通贯。这不能牵怪于眉公,因为他毕竟无缘感受贝多芬音乐之震撼。有时候聆听之间,不由为生于贝多芬之前的人嗟惜,遗憾于前人无由领略五音八律所能抵达的绚焕世界。

每有此感,就更为自己庆幸。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年代,可以随时听赏对他音乐的精湛展现。彼能发我欲发而不可发之心声,抒我欲抒而不可抒之情怀。我悲尔与我同悲而止我之悲,我郁尔与我同郁而脱我之郁。壮志则会际于人寰,欢悦则腾飞于九霄。这个世界只要还有贝多芬的音乐,就不会有真正的黑暗。人生之旅,只要还能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就不会有走不出的绝望。而这与天地并驱之灵魂之乐的创作者,则是拥有着一颗伟丽心灵的英雄。我感激罗曼·罗兰,感激他在一百二十年前把“英雄之首”的荣冠,恭敬地奉与贝多芬 – 做为一个拥有包容宇宙之心灵的人 – 因为这也是我所心悦诚服的择选。

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
在此英勇的队伍内,我把首席给予坚强与纯洁的贝多芬。
—— 罗曼·罗兰

除了善良,我不认为世上还有什么更为高上

罗曼·罗兰的英雄观,是多么的清澈明朗,晶莹天然。遗憾的是,贪婪竞进,争掠求存,使得人们对这种纯笃的心灵,至多给予一点怜悯或詹敬。要处世建业,进取成功,往往会更崇信另一种英雄观,用曹孟德之语,可叙表为:『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多少残凶之举,正是在这冠冕堂皇的英雄旌旗下,名正言顺地张展的。波澜壮阔的战争,机关算尽的权变,成就了许多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英雄豪杰。但这种对权谋韬略、成王败寇的推崇,从未在贝多芬心目中得到丝毫的认可。他的纯正,始终让他身上流现出一股不可侵凌的浩然之气。人如此,音乐亦然。当年公孙丑请教于孟子:『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至大至刚,一生不怠,非一时之兴,终无慊于心,舍贝其谁也?

除了善良,我不认为世上还有什么更为高上。
—— 贝多芬

人们从未停止过对至淳品性的崇羡。然而冰清玉洁的品性是多么的罕见,于是便喻志于物,在物品身上寄托对至操真念的追求。剪雪裁冰、一身傲骨之梅;空谷幽香、孤芳自赏之兰;耐寒挺立、心虚节贞之竹;凌霜自行、不趋炎势之菊。傲幽澹逸,清雅高洁。但即便是集清隽之四君子于一身,也不能尽绘贝多芬,因为在他身上,更有一团炽热的火,在自身的痛苦中,以不屈的煦暖,为苦难的人送去希望和召唤。

但愿不幸的人,看到一个与他同样不幸的遭难者,不顾自然的阻碍,竭尽所能地成为一个不愧为人的人,而能藉以自慰。
—— 贝多芬

1787年,17岁的贝多芬为莫扎特演奏 (Art by August Borckmann)

三国时代的音乐家嵇康,于1750年前在他的名篇《琴赋》中对古琴的品性做了精湛的叙论: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纭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夕纳景于吁虞渊兮,旦晞干于九阳。经千载以待价兮,寂神跱而永康。且其山川形势,则盘纡隐深,磪嵬岑嵓。亘岭巉岩,岞崿岖崟。丹崖崄巇,青壁万寻。若乃重巘增起,偃蹇云覆。邈隆崇以极壮,崛巍巍而特秀。蒸灵液以播云,据神渊而吐溜。尔乃颠波奔突,狂赴争流。触岩抵隈,郁怒彪休。汹涌腾薄,奋沫扬涛。瀄汩澎湃,蜿蟺相纠。放肆大川,济乎中州。安回徐迈,寂尔长浮。澹乎洋洋,萦抱山丘。详观其区土之所产毓,奥宇之所宝殖,珍怪琅玕,瑶瑾翕赩,丛集累积,奂衍于其侧。若乃春兰被其东,沙棠殖其西。涓子宅其阳,玉醴涌其前。玄云荫其上,翔鸾集其巅。清露润其肤,惠风流其间。竦肃肃以静谧,密微微其清闲。

显然,嵇大夫不单是写琴,而是借琴喻志,描述心目中英伟之士。他本人就是个高亮旷迈之士,39岁被司马昭下令处死。临刑,神色如常,向兄长要来平时爱用的琴,在刑场上抚奏《广陵散》- 是为广陵绝响,闻者莫不掩涕。嵇大夫骋情舒意,纵横开阖。他所描绘的境地,千年后在贝多芬的音乐中得以展现。我想他若遇得贝多芬,定然会视为知音,而以这段清辞所赠。

贝多芬视为品性中最为尊高的善良,正是一个人能展现博爱的源泉。善良不同于仁义。善良是天性,仁义是一种概念。人类似乎宁愿摈弃最为纯真的天性而热衷于取代为某种人为的教化。贝多芬则挚守着本性,始终散发着大爱。他的发小韦格勒(Franz Wegeler)说过:『没有一时一刻贝多芬不在爱 – 那种至高无上的爱。』正因为有着对好朋友的深切理解,韦格勒在他六十岁生日(1825)的那天,写信给贝多芬,其中说到:『此刻你是我所仰望的一位英雄!』

当贝多芬听到拿破仑欲称帝的音讯,愤然戳破第三交响曲封面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自由、平等、博爱的洪流在19岁的贝多芬心中激起了强烈的震动和共鸣,使他天性的善良升华到崭新的境界,把自己纯真的善性际会于天下众生的尊严。人性,人格,人与自然,人类的命运,主导了他的艺术认知。他多次咏诵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四年前发表的《欢乐颂》,在22岁时萌发了依此作曲的念头。第九交响曲直到他52岁才动笔创作,但是这篇恢弘的诗史所展现的对自由平等博爱的渴望和讴歌,却贯穿了贝多芬整个的成年人生。

这是贝多芬做为一个人的境界,是他做为一个人的理想。是的,贝多芬是我最为敬仰的作曲家,但我从未仅仅视他为一位伟大的作曲家,也从未以『伟大的作曲家之一』这样称谓称他。

我如是说,绝没有轻视贝多芬之前的音乐大师之意。如果是那样,我知道贝多芬是不会答应的。在他心目中,亨德尔、巴赫、莫扎特,都占据着极为尊崇的位置。他曾说过:『在古代大师里,惟有亨德尔和巴赫真有天才』,『我整个的心为着巴赫的伟大而崇高的艺术跳动。』他也说过:『我素来是最崇拜莫扎特的人,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是崇拜他的。』没有一个音乐喜好者会对巴洛克和古典时期先师们留下的音乐宝藏不倾心激赏。我更没有蔑视贝多芬之后的俊才之心。他们灏瀚的作品如琼浆玉液,滋润着生命。舒伯特,门德尔松,柏辽兹,李斯特,勃拉姆斯,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群星璀璨,光彩溢目,在我心里受着诚切的敬尊与感激。十九、二十世纪的音乐大师中,有谦谦君子,也不乏傲睨之士。但不论任达孤傲,对贝多芬大都怀着高山仰止的诚服。于他们心中,贝多芬是一座不可撼动的丰碑。

1822年,舒伯特终于见到了倾慕已久的贝多芬。那次他带去了献给贝多芬的一个作品,法兰西民谣变奏曲。激动与紧张,竟让这位25岁的年轻人手足无措。贝多芬葬礼上,舒伯特是一位执炬人。之后曾呼号曰:『贝多芬之后,谁还能再做出什么呢?』贝多芬去世一年八个月后,死神逼近了年仅31岁的舒伯特。弥留之际,躺在病榻上的舒伯特,请求他的好友们为他最后一次演奏贝多芬的C 小调弦乐四重奏14。他们共同的好友,小提琴手霍尔兹(Karl Holz)含泪与朋友们做了精心的演奏。之后说:『乐王向歌王发来了召唤。』

有一则故事,说在1823年4月13日,12岁的李斯特到维也纳演奏,展现了他高超的钢琴技艺,贝多芬为之感动,吻了他的额头,被称为圣吻(kiss of consecration)。这个故事不尽然可信,因为那时贝多芬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是多年之后,李斯特向他的好友亲口叙述里了另一次与贝多芬的相遇:在他11岁那年,也就是舒伯特初次拜访贝多芬的那年,经由著名钢琴教师切尔尼(Carl Czerny)的引见,李斯特拜会了贝多芬。此前切尔尼曾多次向贝多芬推荐李斯特,希望他能见见这位神童,都被贝多芬拒绝了,因为贝多芬认为鼓吹神童不是件好事情。约上午10点,李斯特随切尔尼一起来到贝多芬的住处,一开始拘谨不安。弹奏了几个小作品后,贝多芬说你能不能把巴赫的C小调赋格曲(fugue)即兴转弹,李斯特弹了,贝多芬现出了笑容,轻轻拍着李斯特的头,说:『噢,我被震住了!这小鬼!』这时小李斯特彻底放松了,鼓起勇气说:『可以弹一首您的作品吗?』贝多芬笑着点头允许了。李斯特弹奏了C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听后贝多芬和蔼地说:『孩子,你前行吧!你是幸运的。你的归宿将是把快乐带给许多人。这将是一个人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讲完这段令人神往的故事,早已蜚声乐坛的李斯特幽幽地对朋友说:『这是我一生最为引以为豪的时刻 – 是我艺术生涯开启的庆典。除了最为亲近的朋友,我很少向人谈起。』

1872年,年近四十的布拉姆斯在第一交响曲上已经花了17个年头了,依然苦无头绪。一天他写信给指挥家李维(Herman Levi),信中宣告:『我将永远不写一个交响曲!你无法想象总是听到这样一位巨人在你身后踏进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位巨人,自然是贝多芬。

而舒曼的一段话,大概可以体达贝多芬传承者们的肺腑:『用万年之橡树,在开阔的原野上,以巨字写下他的名字。或将他的善良以庞大的规模,刻在马焦雷湖上,如圣博罗梅一般。这样他可以俯视群山,如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当船舶沿着莱茵河经过的时候,游客们们指问这巨物,每个当地的儿童都可以回答 – 那是贝多芬!』

这是发至内心的敬仰!当这些后辈大师们走进音乐王国的时候,他们可以尽情地享受这里自由的空气,可以任意地抒发自己的情感,可以无虑地表达自己的心声,可以充分地保留自我。这是贝多芬为他们开拓的天地,是贝多芬一手创建的波澜壮阔的浪漫时代。这不单单是音乐进展的一个过程,而是文明的飞跃。如果让我列举另一位伟人对文明有着类似的提携,进入我脑海中的会是马丁·路德·金。

内心世界的流泄与抒发,是浪漫音乐的表征。显然,由此而生的音乐所能抵达的境宇,不仅在于音乐的造诣,更在于内心世界的深邃旷远。贝多芬说过:『我从未想过为名誉和荣耀写作。我心中所感必须得以抒发 – 这是我谱写的唯一原由。』而他心中所感的,是别人难以抵达的宏丽。他的内心世界,是宇宙的另一种呈现。是的,贝多芬是浪漫时代的先驱,但他更是另一个时代独一无二的占据者 – 贝多芬时代!

左:田园 by Thomas Cole – 右:贝多芬 by Joseph Karl Stieler 1820

以前我每读到他那句『音乐是个梦 – 那个我听不到的梦』,心里就是一阵苦楚。对一个音乐家来说,失去听觉是何等残忍的遭遇。后来我释然了,因为我明白了他不需要听,音乐就在他灵魂中生成回荡。他感受到的比任何人都清晰。我每读到他那句『音乐是较之所有的智慧和哲理更高的揭示』,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后来我折服了。出自一个伟大纯洁心灵的倾述,能发出任何语言都不能描述的情感,带着我的思绪翱翔到所有的界限之外,还有什么比之更彦圣?

他曾说过:『 如果我在完成我被召唤来该完成的之前离开这个世界, 会是多么的不可思议!』那是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但是坚强与不屈,使他在黑暗中不停地喷射光焰。他完成了,远远超越了该完成的!《英雄》,《命运》,《田园》,《欢乐》,任何一首,都可以造就一个音乐家一生的辉煌。57年的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可谓一瞬间。然而在1770-1827的那一瞬间,却凝结出千古不灭的光明。

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间,地球上的件件种种,可谓微乎其微。然而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却可以自豪地将贝多芬的音乐献给全宇宙 — 这是宇宙之音,是全宇宙会为之心旷神飞的广乐

崇岳巍峨 轩耸入云
阆苑飞霞 萦涧潺淙
矯首仰止 昭铭景行
遥瞻奇绝 霏绕羽轮
抚事追惜 轸泪沾襟
寒烟幽草 悲怆銜情
沧海泛漾 月光皎澄
壑峦含霭 热忱修亘
广乐九奏 气凌云梦
华章绚烂 美纭从风
荡荡浩气 无垠大容
乘飙驰虚 升遐昊穹
精魂旋归 河清云庆
凤丝雁柱 玉鸾和鸣
贝阙璀璨 广陌多芬
瑰绝霄宇 千古垂名

九江怀梦及杂谈

九江怀梦及杂谈

四十年前曾游九江,情景依稀,翩然入梦。不胜感慨,欣然命笔。

大江浩浩分九流 江水长牵万里秋
彩鸾飞鸣啣颢气 五色云间啭清喉
蓝桥风月寒见底 匡庐远照浔阳楼
一江烟涛翻瑞雪 彻岸红蓼抹滩头
湓水龙开萦如带 柴桑霞蔚映鹭鸥
瑟瑟穆风连吴楚 滔滔九派尽风流
落帆彭泽舒怡目 八方灵秀眼底收
山色水光钟荟萃 兰章瑰句逸清遒
追感古往情难已 空树临风忆孙刘
欲持浊酒寻陶令 东篱就菊何幽悠
登郡悬槛飘寒雨 流莺独坐韦江州
枫叶荻花青衫浸 琵琶亭下动孤愁
一襟烟水东逝去 风拂菰蒲满汀洲
我邀诸公饮江堰 话尽沧桑醉方休
四十年前景飞梦 物换星移难再游
起攀虚楼倚槛慨 谁人散发弄扁舟

小时候家里有一本《三国演义》,虽年久纸黄,却不缺章少页。尤为难得的是,这版书卷首有数十幅绘素,从张角到邓艾,包罗了书中一干关要人物。后来才知晓,这就是有名的《全本绣像三国演义》,人物的绘制大约成于清初。这在那个年代是不多见的版本。

而这些『绣像』,正是最初让我对这本书不时把玩的饵馨。那时所识之字无几,熟复了这些绘像,渐渐分晓了人物的名字和相貌,因而也就萌生出知解故事的迫望。家里人为了使其不至残损,用牛皮纸糊了一层厚厚的书皮。多年后曾想,或许正是这层牛皮纸书皮,遮住了庐山真面目,才使其安然留存下来。

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本书。这不是出于选择,而是由于这是仅有的一本书。换个说法,是瞎猫遇到了死耗子。它通常静卧在炕边的窗台上。白天家人外出做事,只有姥姥和我守家的时候,便会捧起翻看。那时何曾知道,这个『死耗子』竟是震古烁今的『四大名著』之首,高居古典小说之巅峰。识字的愿望,虽不能说全是源于这本书,但也十之有七八。晚饭后家人围坐,唠唠家常,说说故事,聊到三国,我能偶尔插上几句,得到姥爷的赞许,姨舅们的夸扬,自然会格外地鼓起兴致来。

后来曾不止一次地感慨,这本包着牛皮纸的《三国》,可谓我的『启蒙先生』了。可是这位『先生』不会发声,我不识之字,它亦无从教授。所幸姥爷有一本【四角号码字典】。这可真是机缘巧合了,因为只有这样的字典,才可以『依形索字』,那个时候,我对拼音是一窍不通。这样有了『先生』,又配上这位『四角辅导员』,可踽踽而行了。

每多识一些字,捡起重读,便会有一种新的明了。《三国》文字精炼,辞采锦翰。然而那时于我,恐怕只比『诘屈聱牙』还过之。尽管如此,隔字跳句中,依然抵不住其描述之精彩情节之入胜的勾摄。而越是谙解书中人物的形性,越感到那些绘像深得作者刻画之精要,可谓惟妙惟肖、妍蚩传神,乃至这些神态面容成了我心目中三国人物的准模。之后不论是画册影视,都会自然而然地以其为镜而校比。总感觉后来看到的静画动影不论何等的风流倜傥潇洒靓丽,都不免『失神』。这大概就是『先入为主』的功化了。

《三国》情节参贯夷夏,纵横九隅。这部书的另一功劳,就是在少儿时侥幸于此间支离破碎地览得一些川河境壤,略悉书中所陈之州郡关隘。回想学校岁月,所学的地理课程,统共加起来,可用小时计。那时火烛一隅,室偏无光。至于旅游的念头,则是闻所未闻。百里之外,便遥不可及。塞上景象,恰如田锡所述:『秋气生朔陲,塞草犹离离。大漠西风急,黄榆凉叶飞。』在我心目里,出了雁门,便可称为南方了。

而书中却展示出许多单看名字便觉神奇的地方。荆州,南郡,襄阳,零陵,建业,豫章,满目琳琅,不禁驰情神往。而有两个地方,尤为殊异。

一是颍川。此地奇异,是因为多出奇士。有句话说:三国谋士,半出颍川。其实这话并未全道出颍川的灵秀,因为这『一半』可谓当时天下之精才。荀彧、荀攸,郭嘉、陈群,钟繇、钟会,徐庶、辛毗,都是腹含经纬夙怀韬略之士。那时是否知道『人杰地灵』一词,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感觉一定是这样的。而引我全神贯注的,则是当时一位我以为最有仙气的智慧之人。在罗贯中的笔下,司马徽是这样出场的:

却说玄德跃马过溪,似醉如痴,想:『此阔涧一跃而过,岂非天意!』迤逦望南漳策马而行,日将沉西。正行之间,见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来。玄德叹曰:『吾不如也!』遂立马观之。牧童亦停牛罢笛,熟视玄德,曰:『将军莫非破黄巾刘玄德否?』玄德惊问曰:『汝乃村僻小童,何以知吾姓字!』牧童曰:『我本不知,因常侍师父,有客到日,多曾说有一刘玄德,身长七尺五寸,垂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乃当世之英雌,今观将军如此模样,想必是也。』玄德曰:『汝师何人也?』牧童曰:『吾师覆姓司马,名徽,字德操,颍川人也。道号水镜先生。』····玄德曰:『汝师今居何处?』牧童遥指曰:『前面林中,便是庄院。』玄德曰:『吾正是刘玄德。汝可引我去拜见你师父。』童子便引玄德,行二里余,到庄前下马,入至中门,忽闻琴声甚美。玄德教童子且休通报,侧耳听之。琴声忽住而不弹。一人笑而出曰:『琴韵清幽,音中忽起高抗之调。必有英雄窃听。』童子指谓玄德曰:『此即吾师水镜先生也。』玄德视其人,松形鹤骨,器宇不凡。

乡里牧牛人常见,像这般仙气飘逸的牧童,不禁让人生羡,更况乎那位『松形鹤骨,器宇不凡』的先生了。在《三国》里遇到司马德操,我以为这是汉末真正『识时务』者,其他均逊色多矣。这位老者的拔俗睿智和言辞举止,隐约让我在姥爷身上看到些影子,油然生出一种亲近。水镜先生是第一位让我得知世上还有一种叫隐逸的人士。

另一个地方就是柴桑。

『柴』字于我并不生疏,从小就听惯了这个字。烧柴火,不论是做饭,还是取暖,都是先行之举。家乡称玉米为玉黍棒,每逢收割后,我都会和小伙伴们去地里刨玉黍棒茬子,一连几个礼拜,在院子旮旯里堆成小山一般,做为过冬的柴火。『桑』字也算熟悉。一位小伙伴院子里有棵桑树。桑葚满树鲜汁欲滴的季节,常去他家院子,『望梅止渴』。

然而『柴桑』两个字放在一起,顿时就觉出一种雅致。就如玄德跃马过溪的那条溪叫『檀溪』一样,心想天下竟有如此清雅的地名。

当然,在《三国》里,柴桑的不寻常还在于这是个风云际会的地方,三国鼎立的帷幕正是在这里拉开的。

罗贯中笔下的《三国》,其实是刘备的传记小说。玄德颠沛流离,困顿窘迫,得遇水镜先生方见一线光亮,而终于三顾请出南阳卧龙。诸葛亮一生才智的巅峰,其实正是出山前那一时分展露出的『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而『隆中对』也是他所有述论的精华:

自董卓造逆以来,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势不及袁绍,而竟能克绍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今刘璋暗弱,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外结孙权,内修政理;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大业可成,汉室可兴矣。此亮所以为将军谋者也。惟将军图之。

诸葛亮在归顺刘备之前,已然为刘备定下了宏图大计,确有英伟冠世之资。而之后的辅佐历程,也正是沿着这个策划步步兑现。然而,这个在卧龙岗草庐中制定的『既定方针』,也使他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不管星移物换,不愿过雷池半步,『大业可成,汉室可兴』的夙愿,终成竹篮打水。这是另一个话题, 这里就不赘述了。

而宏图大计的第一步,则是在柴桑完成的。幸有江东俊杰鲁子敬,对天下大势与孔明所见不期而同,而都督公瑾又志在一战,三人携同,使孙权决意联刘拒曹,这才有了『七星坛诸葛祭风 三江口周瑜纵火』。赤壁鏖战,曹操败北,终于使刘备有了一隅落脚之地。『泥中蟠龙向天飞』,命运从此得以转变。这也是作者春风得意的时刻。

诸葛亮第二次展现文辞功力,恰又在柴桑。这就是成为脍炙人口的京剧曲目《卧龙吊孝》的情景。祭文精炼,哀悼之情让人读来痛心恻肺,吊唁人声情并茂的诚切,盈盈可见:

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民。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谏阻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吊君鄱阳,蒋干来说;挥洒自如,雅量高志。吊君弘才,文武筹略;火攻破敌,挽强为弱。想君当年,雄姿英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义之心,英灵之气;命终三纪,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三军怆然;主为哀泣;友为泪涟。亮也不才,丐计求谋;助吴拒曹,辅汉安刘;掎角之援,首尾相俦,若存若亡,何虑何忧?呜呼公瑾!生死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那时还不知九江这个地方,故尔更不知柴桑就是九江。但柴桑这个名字却记刻于心,有了将来一访的念头。

《三国》文字章回叙述情节透出的魔力,使我对『老古书』的痴迷如着了魔一般。每遇到一人,就向人家打问。如此也被哄骗了不少次。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第二本到手的大部头,竟然就是《水浒传》。

那年随父母去了乡下,一起参与改造地球。乡僻村野,山高皇帝远。让人惊喜的是,老乡们手里留存的书,搜寻起来比在县城时要容易的多。在这个叫『辛安』的小村里,居然借到了《苦菜花》、《迎春花》和《烈火金刚》。这些『反动』书籍,在县城里即便谁家有,也不敢轻易拿出来。

当然最为激动的,还是那本残缺不全《水浒传》。

这个村里的老乡们朴实友善。对于我借书的乞求,新结识的伙伴们虽然也故作神秘,多少要买弄一番,但还是很快就慷慨起来了。借给《水浒》的那位,只说他家有本『老古书』,并不知道是啥来头。书的前几个回目散落了,记得是直接到了『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情节。

有了《三国》的底子,读起《水浒》来就顺当些。《水浒》人物场景与《三国》大不相同,许多事发的地方倒是与老家的名字更为相像。野猪林,山神庙,黄泥岗,瓦砾场,荒山野岭,枯藤老鸦。但是有一处,施耐庵却彩笔描绘,景致壮观: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这便是『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的浔阳楼,而『浔阳楼』三个大字,正是苏东坡所书,可谓翰墨名楼,相辉相映。

这时的柴桑已经是江州了。其实江州是在三国后不久晋惠帝元康元年(291年)就设置了。那时有司奏,荆、扬二州疆土广远,统理尤难,于是割扬州之豫章、鄱阳、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荆州之武昌、桂阳、安成,合十郡,因江水之名而置江州。江州楚尾吴头,襟江傍湖,天下眉目之地,一举成为大州。

而『浔阳楼』的播名,则当归功于韦江州:

登郡寄京师诸季、淮南子弟

始罢永阳守,复卧浔阳楼。
悬槛飘寒雨,危堞侵江流。
迨兹闻雁夜,重忆别离秋。
徒有盈樽酒,镇此百端忧。

韦应物于贞元元年(785年)秋出任江州刺史。初至江州,登浔阳楼,触景生情,写下首名诗。在韦应物之前,孟浩然漫游浔阳,凭吊了屈原故地,写下了《自浔阳泛舟经明海》:

大江分九流,淼漫成水乡。
舟子乘利涉,往来至浔阳。
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
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
魏阙心恒在,金门诏不忘。
遥怜上林雁,冰泮也回翔。

而在元和十年(818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才有了脍炙人口的《琵琶行》。其实白乐天在这里还写下了《题浔阳楼》,只是比韦江州晚了三十几年:

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
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
今朝登此楼,有以知其然。
大江寒见底,匡山青倚天。
深夜湓浦月,平旦炉烽烟。
清辉与灵气,日夕供文篇。
我无二人才,孰为来其间。
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

此诗赞颂了文思高玄的陶彭泽和诗情清闲的韦江州,表达了登楼之后,一览江景,体会到了陶韦二人为何让自己惊讶而喜爱。

但是,若论气势磅薄,须数周德清的《塞鸿秋·浔阳即景》:

长江万里白如练,淮山数点青如淀。
江帆几片疾如箭,山泉千尺飞如电。
晚云都变露,新月初学扇。
塞鸿一字来如线。

周德清(1277-1365)是周邦彦的后人。工乐府,善音律。著有音韵学名著《中原音韵》,在音韵学与戏曲史上有着非凡的影响。这首《塞鸿秋》宛如七幅画屏,展现出七种景观。而合在一起,则使浔阳的壮观,一览无遗。

在二十岁那年,我终于如愿以偿,来访了这心仪已久的名胜。同旅也登游了匡庐。多年后,回想期间所见,曾感言:

沐夕阳之韶辉兮仰霁峰之岚光
慨玉帘之飞泻兮寄咏思于雁翔
娱溪流之霏娓兮歆银獐之隽朗
访仙人之洞府兮泝衿灵于太苍
伫含鄱之燕亭兮眺湖波之浩漾
会如琴之静恬兮收丹元于渺茫
诵兰章之锦言兮聆幽谷之回荡
感造化之钟惠兮放歌而举觞

山水境宇 森罗万象

山水境宇 森罗万象

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义,而百世如见者,安可泯灭之?故风雷雨露,天之灵,山川名物,地之灵,语言文字,人之灵;毕三才之用,无非一灵以神其间,而又何可泯灭之?

陈继儒在【小窗幽记 集灵篇】小序里将语言文字同山川名物风雷雨露并列,称之为人之灵,并说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若精微有义,为千古百世见之有新意,则必不泯灭。可见语言文字是人之灵性展露的通道。而诗又是精炼提纯的语言,是心志的凝结,其美自在文字之峰,如刘禹锡所言,『心之精微,发而为文;文之神妙,咏而为诗』。

心有感念,当发之。若文可达其意而诗不能尽其宗,当发文。若诗可临其境而文不能现其精,当发诗。所谓文尚典实,诗贵清空;诗主风神,文先理道。此二者不可替代之。诗所体达的意境,是妙造自然,非裁剪而出。东坡先生曾有言,『诗者,不可以言语求而得,必将深观其意焉』。而对意、文、诗三者阐述之精准,莫过吴乔在【答万季野诗问】中所陈:

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

酿而为酒,何其不易。偶出醇醪,必清香万里,远播四垠。佳酿之作,即便是一句一篇,让人读后思绪翩翩而舞,如痴如醉,正是诗之神韵之所在。而诗人得一佳句的快意,也会是如饮碧醴一般畅爽,是谓每寻诗句倍情亲。

良玉不雕,美言不文。平淡而山高水深,素妆而天然妙丽,是诗之性也。而诗要自然,则必感之于自然。感之于自然而出之于真情,寓情志于山水之中,达桃李不言而成蹊之境地。南朝梁诗人何逊在【与胡兴安夜别】中有两句:『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短短十个字,将季节时辰景地心境浑然托出。这样的诗句,怎能读之而不动心?即令是文坛领袖的沈约也为其折服,对何逊说:『吾每读卿诗,一日三复,犹不能已』。

而像这样的翠羽明珠,在华彩绚焕的诗苑中,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踏青堤上烟多绿,拾翠江边月更明』,感念前人入妙瑰琦,信拣数枚,以领无尽之幽韵。华夏诗史,源远流长,焉能尽览?此可谓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尔。所选均为山水寓情之作,以偿美瞻。既然如此,当从山水诗开山谢灵运起,越过风、骚、乐府,魏晋,专拣南北朝之奇花异草。


南北朝从晋元熙二年(420)宋公刘裕废除晋恭帝起,到陈文帝开皇九年(589)隋军攻陷建康亡陈终,历169年。南有刘宋、南齐、南梁、南陈,北历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及北周。这是一个纷乱的年代。其实这种纷乱从建兴四年(316)愍帝长安失守西晋灭亡始,就未停止。西晋王朝昙花一现,而东晋则只是维系偏安。较之东晋的无为,南北朝反而时现生气。而在诗文上,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繁锦时代。诗人荟萃,络绎不绝。诗风蔚然,藻丰论博。

局势动荡不安,隐逸的愿望自然会萌发。而对山水景物的品赏也会更专注,更加用心去体感。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虽奇异景象,也未必能触感心境。而心有灵犀,神注气集,虽寻常草木,也可发潜阐幽。庭前小草,何其等闲,而王胄一句『庭草无人随意绿』,可以让人生出多少浮想。刘宋元徽三年(475)夏,时江淹黜任建安吴兴令,于城南南浦溪见雄虹现于丹山碧水间,顿为景致之壮观所撼,写下了【赤虹赋】。仅录其序,略观惊艳:

东南峤外,爰有九石之山。乃红壁十里,青崿百仞;苔滑临水,石险带溪。自非巫咸采药,群帝上下者,皆敛意焉。于时夏莲始舒,春荪未歇;肃舲波渚,缓拽汀潭。正逢岩崖相炤,雨云烂色。俄而雄虹赫然,晕光耀水;偃蹇山顶,舄奕江湄。仆追而察之,实雨日阴阳之气。信可观也。又忆昔登炉峰上,手接白云;今行九石下,亲弄绛霓。二奇难再。

这样的文思,若非追而察之,心有所属,又如何能涌出?『昔登炉峰上,手接白云;今行九石下,亲弄绛霓』。唯有心动,方可这般情至。『四美具,二难并』,王子安【滕王阁序】中的『二难』正是指这两个情景。而东迁文士几乎都有『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慨叹。他们承延了嵇阮的思想,『越名教而任自然』,『法自然而为化』,融情感于山水景物,以诗文体感『天人合一』的境界。所谓山水,实则是自然的代称。所以『山水诗』不是仅描写景观,而是以山水景物之美而言志,从景物入手而喻情。

三国归晋后,天下出现了短暂的安定。司马炎定年号为『太康』,也表明了其追求天下康宁的志愿。这时曾一度有了『民和俗静,家给人足』的景观。这就是史称的『太康之治』。这期间文人士夫也产生出来对平静的珍惜、希望和热忱。武帝在用人不念旧隙,不计前嫌,能做到知人善任。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孙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之子、有『太康之英』美誉的陆机携同弟弟陆云,于太康十年(289)由吴入洛。『二陆入洛,三张减价』,这是一件文体震动的事情。汉末晋初年间的诗人,曹氏父子,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大都是洛川一代人。陆机是吴郡人,少有奇才,文章盖世。陆家昆仲的到来,为诗界带来了江南的异彩。在太常张华的极力推崇下,携同当时的文坛领袖潘岳,推动了诗风之再建,形成了影响深远的『太康诗风』。『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所以王子安说『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太康诗风的核心是『繁缛』。繁者,繁复详尽;缛者,指色彩华丽。犹如油画,层层加彩,不避繁琐,反复渲染。用陆机自己的话描述,则为『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太康诗风与汉魏古风之别在于:古直转华丽藻饰,简叙变繁复详尽,散行转骈偶协律。这种风格越过东晋,在谢灵运的山水诗里再现光彩,且更为炫丽。

陆机是大书法家,其章草作品【平复帖】是存世最早的法书真迹,有『法帖之祖』之美誉。潘岳就是被誉为『古代第一美男』之潘安。『三张』者,张载、张协、张亢三兄弟。太康诗派之『三张二陆两潘一左』的另一潘是潘岳之侄潘尼,而一左则是风骨铮铮诗赋闻名之左思。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谢灵运出生望族。刘禹锡【乌衣巷】里的王导谢安两家,都和灵运有关。祖父谢玄是史上有名的『淝水之战』中以八万人马大破前秦苻坚百万大军的东晋前锋都督,是谢安之侄。母亲是王羲之外孙女。羲之是王导之侄。而灵运十五岁由钱塘至建康,就住在朱雀桥边的乌衣巷里。家族功名显赫,灵运十八岁就承袭了祖父的爵位,被封为康乐公,享两千户之款。这些名位非自己所得,他并不看重。但丰裕的资供,却成就了他游山涉水的志趣。永初三年(422年),灵运被外放,任永嘉太守。永嘉郡多名山秀水,他如鱼得水,任情遨游。每出游十数天不归。每到一处,则吟诗作赋,抒发感意。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有『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这谢公屐就是灵运为游山陟岭而特制的前后齿可装卸的木屐。

这种对山水的钟情和亲近,使谢公于自然有了特殊的感悟。山水与他不再有隔阂,不再是客。山水在他的诗里不再是衬托,而成为主体。而他本就学识渊博,对太康诗风心领神会,驾轻就熟,而又得感于陶渊明田园诗的境域,『山水诗』创自于谢灵运,正是习若自然,水到渠成。山水诗的出现表达了人与自然沟通和谐的愿望,使一种新型的自然审美观脱颖而出。白乐天有【读谢灵运诗』,可谓涵括。其诗道曰:

吾闻达士道,穷通顺冥数。通乃朝廷来,穷即江湖去。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唯玩景物,亦欲摅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

谢公名公义,建元廿一年生于会稽始宁。自幼好学,博览群书,工诗善文,致力于山水抒情。祖父谢玄惊叹于其才华,曾对好友说:我生了谢瑍,可是谢瑍怎么能生出灵运呢(我乃生瑍,瑍那得生灵运)!李杜对谢公均推崇备至。太白有诗曰:『地扇邹鲁学,诗腾颜谢名』(颜是与之齐名的颜延之)。少陵则言:『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陶自然是陶渊明了)。 谢公曾任临川内史,故也称谢临川。『闻说莺啼却惆怅,诗成不见 谢临川 』。

对谢康乐于南北朝间开启的山水诗风,【文心雕龙 明诗】做了这样的评述:『宋初文运,体有因革,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俪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这里的宋,是南朝时期的刘宋)。所谓『 老庄告退 』是指对东晋间一度流行的『玄诗』之摒弃。谢诗寓情于自然,以幽深明丽的景观而言志,融景物情感于一体。而其对骈偶对仗的精义入神,实是六朝诗风兴蔚之先导。

登池上楼 谢灵运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池上楼在永嘉郡。谢灵运(385~433)于宋武帝永初三年(422)初秋赴此任太守,在职一年。这首诗写在翌年(423)初春。其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句深令诗人欣然,曾言得之梦间。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谢灵运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
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王夫之对谢诗的评价,『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于此诗可见一斑。

永嘉郡位于浙江东南。这里水美岩奇瀑多而林秀。左迁的谢灵运,在这里找到了寄托,清荡了不得志受排挤的抑郁。纵情山水,肆意遨游,在山水清音之中得到心灵的慰藉。纵贯永嘉的楠溪江,东接雁荡,西临苍山。深谷长峡,重崖叠嶂,清幽隽秀,烟岚环绕。这些都感染了谢公心境和诗情,涌出的诗句婉丽清新,如芙蓉出水。

东汉末持续的跌宕,在人们心中激起各种反响,因而以诗之言情,更为挚真。汉魏晋交际间的诗作,其美在于诗人的心怀志向,以精妙的文字,可咏的节律,流幻而出,或如大江之深沈,或如清河之宛委,或如悬瀑之浚湍,或如溪涧之澄洌,孟德之抒怀,嗣宗之幽思,子健之仙幻,元亮之恬淡。人们在诵咏之序,感到了诗人情怀之美,意境之美,思韵之美,文字之美。是所谓『诗以道之,歌以咏之』也。这是一个从始到终的流动审美过程。而谢灵运开创的山水诗,拓展出另一种意境:他的诗烘托出一个清丽幽雅的空间!这个空间不同于闻一多先生所说的『建筑』,而是一个境宇。诗句不单单是思绪流动过程的描述,而是诗人营造之景象的一个个元素。因而对诗的审美也就不仅由诵咏来实现,而须要持全貌而观之 – 随着诗人的牵引,进入一个景胜,进而四下观赏,看到东西相呼,前后相应,上下相顾,远近相衬。诗之所呈现,超越了线性的流动思绪,深化了静止平面的画面。这不仅体达了山水景物之美,且使诗本身成为一个审美的客体。人品之,有身临其境之感而又得升引,因为可顾览经诗人敏慧的目光,独到的审美和神妙的描摹所展舒的蕴情景观。如【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
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
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
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灇。
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
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
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
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
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
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
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

诗人前两句描述了时辰、气候、及地点。继而隐喻出对山水的钟爱,即便是离舟上岸的一段时间,仍不忘远眺寥迥的渚洲。一经在茂松下站定,立即为扑面而来的景观所吸引:侧径窈窕,环洲玲珑。俯见乔木之顶梢,仰闻壑流之冲声。石横分水,林密掩蹊。接着用【易经】之解、升二卦,点明了初春时节,和草木复苏,欣欣向荣之势。既是春天,当绘春景: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这般美奂之景象,如何不让人流连忘返!只可惜饶美如斯,却无相知者与之同享。幸而自己领略了,否则这大自然的真谛岂不无人知晓了?

诗人第二句用的『景』字,是这个字原始之涵义:景者:光明、阳光也。班固【东都赋】有『岳脩贡兮川效珍,吐金景兮歊浮云』,陆机【长安有狭邪行】有『轻盖承华景,腾步蹑飞尘』,都取此意。南北朝时期,景字尚不含景观之意。而谢公之诗所营构之境宇,无时不透宣这种『光明』,如:

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
【晚出西射堂】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过始宁墅】

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
【过白岸亭】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登江中孤屿】

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
【入彭蠡湖口】

残红被径隧,初绿杂浅深。
【读书斋】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
【初去郡】

密林含馀清,远峰隐半规。
【游南亭】

而对不得同样情怀之人与之分享山水带来的喜悦之遗憾,谢公不止一次地有所流露,如【登石門最高頂】:

长临罗户庭,积石拥基阶。
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
来人忘新术,去子惑故蹊。
活活夕流驶,噭噭夜猿啼。
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
心契九秋榦,目翫三春荑。
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
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

谢公山水境宇的创建,烘托渲染的手法,诗之整体呈现感,经后人尤其是江淹、谢脁、何逊、阴铿诸君的推新冶炼,到了唐代则达到了出神入化、悠旷精伦的境界,造就了多少千古不磨之佳品。

北使洛诗 颜延之
改服饬徒旅,首路局险艰。
振楫发吴洲,秣马陵楚山。
途出梁宋郊,道由周郑间。
前登阳城路,日夕望三川。
在昔辍期运,经始阔圣贤。
伊濲绝津济,台馆无尺椽。
宫陛多巢穴,城阙生云烟。
王猷升八表,嗟行方暮年。
阴风振凉野,飞云瞀穷天。
临途未及引,置酒惨无言。
隐悯徒御悲,威迟良马烦。
游役去芳时,归来屡徂愆。
蓬心既已矣,飞薄殊亦然。

颜延之(384~456),字延年,琅邪临沂人。少孤贫,居陋室,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颜诗凝炼规整,典雅庄重。延之的文名,在刘宋代可与谢灵运并驰。但所作诗文过于雕饰,喜用古事而弥见拘束。故鲍照在比较谢、颜优劣时,曾婉言指出其不足:『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绸缋满眼』。延之与五柳先生契交甚笃,时在一起饮酒。元亮辞世,延年撰写了【陶徵士诔】而寄怀。这篇诔文一反铺列雕绘之风,朴实动人。追缅感怀,情辞凄婉。

少帝景平元年(423),谢灵运外放永嘉的次年,颜延之外放为始安(今广西桂林)太守。时年三十九岁,这时陶渊明五十八岁。十八年前,也就是义熙元年(405)十一月间,陶公作【归去来兮辞】,解印辞官,回到了老家浔阳柴桑,开始了二十二年之久的归隐生活。刘宋灭晋后,陶渊明改名为『潜』,以示归隐之志。这次延之赴始安途经浔阳,二人久别重逢,开怀畅叙。此后几年间,延之常往浔阳拜望,这也是让陶公欣然之事。元嘉四年(427),陶公在贫病交困中,离开了尘世。延之闻之,悲恸难遏,写下了这篇声情并茂、伤痛哀感的【陶徵士诔】。这是唯一留存下来的陶公生前好友写的悼文:

夫璇玉致美,不为池隍之宝;桂椒信芳,而非园林之实。岂期深而好远哉,盖云殊性而已。故无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随踵而立者,人之薄也。

若乃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节,故已父老尧禹,锱铢周汉。而绵世浸远,光灵不属,至使菁华隐没,芳流歇绝,不其惜乎!虽今之作者,人自为量,而道路同尘、辍途殊轨者多矣,岂所以昭末景泛馀波!

有晋徵士寻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长实素心。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议,追悟毛子捧檄之怀。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定迹深栖,於是乎远。灌畦鬻蔬,为供鱼菽之祭;织絇纬萧,以充粮粒之费。心好异书,性乐酒德。简弃烦促,就成省旷。殆所谓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者与?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春秋若干,元嘉四年月日,卒於寻阳县之某里。近识悲悼,远士伤情。冥默福应,呜呼淑贞!

夫实以诔华,名由谥高,苟允德义,贵贱何算焉。若其宽乐令终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谥典,无愆前志。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其词曰:物尚孤生,人固介立。岂伊时遘,曷云世及?嗟乎若士,望古遥集。韬此洪族,蔑彼名级。睦亲之行,至自非敦;然诺之信,重於布言。廉深简洁,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诡时则异,有一於此,两非默置。

岂若夫子,因心违事,畏荣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虚礼,州壤推风。孝惟义养,道必怀邦。人之秉彝,不隘不恭。爵同下士,禄等上农。度量难钧,进退可限。长卿弃官,稚宾自免。子之悟之,何悟之辩!

赋诗归来,高蹈独善。亦既超旷,无适非心。汲流旧巘,葺宇家林。晨烟暮蔼,春煦秋阴,陈书辍卷,置酒弦琴。居备勤俭,躬兼贫病。人否其忧,子然其命。隐约就闲,迁延辞聘。非直也明,是惟道性。

纠缠斡流,冥漠报施,孰云与仁,实疑明智。谓天盖高,胡愆斯义?履信曷凭,思顺何寘?年在中身,疢维痁疾,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傃幽告终,怀和长毕。呜呼哀哉!

敬述靖节,式尊遗占。存不愿丰,没无求赡。省讣却赙,轻哀薄敛。遭壤以穿,旋葬而窆。呜呼哀哉!

深心追往,远情逐化。自尔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阎邻舍。宵盘昼憩,非舟非驾。念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阂。哲人卷舒。布在前载,取鉴不远,吾规子佩。尔实愀然,中言而发。违众速尤,迕风先蹶。身才非实,荣声有歇。睿音永矣,谁箴余阙?呜呼哀哉!

仁焉而终,智焉而毙。黔娄既没,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尘往世。旌此靖节,加彼康惠。呜呼哀哉!

行京口至竹里诗 鲍照
高柯危且竦,锋石横复仄。
复涧隐松声,重崖伏云色。
冰开寒方壮,风动鸟倾翼。
斯志逢凋严,孤游值曛逼。
兼涂无憩鞍,半菽不遑食。
君子树令名,细人効命力。
不见长河水,清浊俱不息。

鲍明远(416~466)生于京口。与颜延之、谢灵运并称『元嘉三家』,长于乐府,制【拟行路难】 十八首 。 明远诸体俱精,诗赋文皆有名篇传世。其诗圆稳流利,词采华茂,对偶工整,或寓情于景物之中,或游神于气象之表,皆抑扬顿挫,音调和谐,风格道丽,意境深沉,陈言尽去,余味甘畅。陈祚明嘉之,曰:『鲍参军既怀雄浑之姿,复挟沉挚之情。其性沉挚,故即景命词,必钩深索异,不欲犹人;其姿雄浑,故抗音吐怀,每独成亮节,自得于己』。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
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
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
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
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
苏武先还汉,黄公岂事秦。
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
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
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杜甫这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可谓李白的生平简章。其中『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之句,或可是一个诗人所得最为极致之赞誉了。太白之惊才风逸,纵横开阖,飞动飘遥,运旷远奇,实千古一人,无可比肩。青莲居士天资俊绝,饱览谙悉前人文辞,对鲍照则颇有远识遥遇之感。清何焯评鲍照文采曰:『明远天才瞻丽,尤长于夸饰,故光焰腾于楮墨之表』,而刘熙载论其为人则言:『慷慨任气,磊落使才』,可见李太白与鲍明远才情品性均何其相似。太白与明远神交之愿,可于其【赠僧行融】一诗见示之:

梁有汤惠休,常从鲍照游。
峨眉史怀一,独映陈公出。
卓绝二道人,结交凤与麟。
行融亦俊发,吾知有英骨。
海若不隐珠,骊龙吐明月。
大海乘虚舟,随波任安流。
赋诗旃檀阁,纵酒鹦鹉洲。
待我适东越,相携上白楼。

『待我适东越,相携上白楼』,太白已然待明远为挚友矣。这点杜甫也明悉,因而在【春日忆李白】一诗中,也不忘提及这位为太白惜爱的鲍参军: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太白不仅在言辞上嘉美,而且写下诸多与明远题材情感类似的诗作。尤其是乐府,甚得太白推崇。明远留存乐府一百三十六篇,太白逾一百五十篇。清沈德潜在【古诗源】中称:『明远乐府,如五丁凿山,开人世所未有。后太白往往效之。』我以为与其说是效仿,不如说是李白对鲍照乐府的肯定、认同,是对明远遥知之承示。太白不少诗作与明远取同名,如【行路难】:

拟行路难 • 其六 鲍照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行路难 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明远写下【拟行路难】十八首。此首不但引发出太白『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之句,也在【将进酒】中『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见到里身影。虽为借引,然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之襟概唯李谪仙可昭宣。飞芒腾焰,气凌云天。

秋至怀归诗 江淹
帐然集汉北,还望岨山田。
沄沄百重壑,参差万里山。
楚关带秦陇,荆云冠吴烟。
草色敛穷水,木叶变长川。
秋至帝子降,客人伤婵娟。
试访淮海使,归路成数千。
蓬驱未止极,旌心徒自悬。
若华想无慰,忧至定伤年。

江文通(444~505)宋州济阳考城人。少时孤贫好学,六岁能诗,十三岁丧父。性内敛而不好交往。文通是辞赋名家,也是南朝元嘉诗风和永明诗风间的传承人物。其诗不求古奥艰涩,亦不尚浅俗艳丽。章太炎称其『诗章雄丽,赋亦奇崛。文通赋与明远雁行,清丽犹当过之』。『江郎才尽』的故事出自【诗品】:初,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

谢灵运左迁永嘉,而江文通则外放建安吴兴。这里倚武夷,连仙霞岭,与江浙风貌全然不同。峰岩峻峙,迥崖雄削,林木葱郁,苍翠峥嵘。这里又有奇异的丹霞地貌,山峰身陡麓缓,色如渥丹,灿若明霞。文通于【赤虹赋】中言『红壁十里,青崿百仞』,所指正是这种丹霞峰。丹山、碧水、绿树、白云,色泽艳丽的景象,直接浸染了文通璀璨绚丽的诗风,以至于有得郭璞五色彩笔之说。谢灵运营构的山水境宇,在江文通笔下,重颜浓彩,色泽凸显,就连彩虹,他都称之为『赤虹』。文通的渲染,突破了观感的约束,以使其随合自己要表达的氛围和主体。而丹红似乎是其钟爱之主色,屡屡出现,如:

吴江泛丘墟,饶桂复多枫。
水夕潮波黑,日暮精气红。
【赤亭渚诗】

开襟夹苍宇,拓远局溟洲。
折日承丹谷,总驾临青丘。
【从萧骠骑新亭诗】

残杌千代木,崷崒万古烟。
禽鸣丹壁上,猿啸青崖间。
【游黄檗山】

瑶磵敻崭崒,铜山郁纵横。
方水埋金雘,圆岸伏丹琼。
【迁阳亭诗】

不仅在色泽渲染上恣意挥洒,文通在意念遐瞻、景物运作上也突破了地域空间之限,使距离随意缩短。如【赤虹赋】中『昔登炉峰上,手接白云;今行九石下,亲弄绛霓』,可谓夸张浪漫之先鞭。再如【从冠军建平王登庐山香炉峯诗】:

广成爱神鼎,淮南好丹经。
此山具鸾鹤,往来尽仙灵。
瑶草正翕赩,玉树信葱青。
绛气下萦薄,白云上杳冥。
中坐瞰蜿虹,俯伏视流星。
不寻遐怪极,则知耳目惊。
日落长沙渚,曾阴万里生。
藉兰素多意,临风默含情。
方学松柏隐,羞逐市井名。
幸承光诵末,伏思托后旌。

诗人登上庐山香炉峯,居然『看到』了『日落长沙渚』。这种腾凌,超脱了所受感之拘谨,使诗之境宇更为浩瀚。不须目到,亦可神达。对后人颇有启迪,如王子安之『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江亭夜月送别】),孟浩然之『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登望楚山最高顶】),李太白之『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渡荆门送别】),王摩诘之『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终南山】),俱是宇宙在胸之意境。


沈约、谢脁,还有前文提到的何逊诸君,受『元嘉三家』感染,灵气蔚然,留下了许多华章丽篇,为诗于唐代的繁盛,辟壤垦田。『永明体』倡四声,斥八病,重声韵格律,是为『近体诗』的先声。

早发定山 沈约
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
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
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
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
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
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
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此诗是南朝齐郁林王隆昌元年(494年)春,沈休文(441~513)自吏部郎任上出为东阳太守,赴任途中经过定山时有感而作。

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谢朓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
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谢玄晖(464~499)在太白心目中位置极重,对不能与之对酌深为遗憾,在【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中写道:『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而玄晖对大唐诗风昌兴之潜导,无人可与之比肩。诗至玄晖,渐有唐风,诚如是也。【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一诗作于郁林王隆昌二年(495年)时谢朓出任宣城太守,由建康至宣城,经三山回望京城有感而发。

新亭渚别范零陵云 谢朓
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
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
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
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
心事俱己矣,江上徒离忧。

齐永明十一年(493年),竟陵八友之王融被杀,范云出为零陵内史。谢脁适从荆州返京,离情别意,郁塞于心,写下此首。

齐武帝永明(483~493)年间,时政安平,出现了长达十多年的『永明之治』。竟陵王萧子良(460~494)集贤纳士,倡论会文,八十文人结其门下,其中有沈约、谢朓、王融、萧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八人,学识超群,且志趣洽和,结为士友,时称『竟陵八友』。

沈休文学问渊博,深于世故,且年长硕望,因而成为当时公认的文坛领袖,深得八友尊任。休文精通音律,对当时音韵学家周颙提出的平上去入制韵的四声说,深以为然,力倡运四声以制诗韵。此议深得谢朓、王融诸君认同,协力探索推行,使字音之高低轻重相间运用,语音生错综变化、和谐悦耳之美,诵之抑扬顿挫,琅琅上口。于是,一种新蔚的诗体跃然而出,这就是史称之『新体诗』,又称『永明体』。

这是诗史上的大事。四声入韵,方有平仄之运生,格律之形成。对此,休文深为欣慰,在其所撰【四声谱】中称『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悟』。【四声谱】全文已失传,但休文的精神,从其【宋书 谢灵运传论】中可视大略:

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並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自灵均以来,多历年代,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弥远。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此言非谬,如曰不然,请待来哲。


他认为『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指出四声制韵实应自然,对千年来无人悟解,而自己独得其要,穷其妙旨,深感神异。

【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曾与沈约论律,对此心领神会,在【声律】一章中论道:

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迭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迕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风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则馀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沈休文有一组【八咏】诗,这八首诗的题目,蕴含精要,合在一起,本身就是『永明体』绝佳的范示:

登台望秋月,会圃临春风。
岁暮愍衰草,霜来悲落桐。
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鸿。
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

『永明体』由沈约所导,谢朓则身体力行。谢玄晖留存之五言诗有130多首,其中三成为新体。如:

入朝曲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
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
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
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
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
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

若说太白与鲍照为遥知,对谢朓则是无尽之思慕。太白的名句【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并未提到谢玄晖。然而敬亭山在宣城县北十里处,我以为这里隐蕴着有向玄晖倾诉旷世孤独感之意。而直呼玄晖的诗作则时时可见。如:

明发新林浦,空吟谢脁诗。
【新林浦阻风寄友人】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秋登宣城谢眺北楼】

三山怀谢脁,水澹望长安。
【三山望金陵】

谢公离别处,风景每生愁。
【谢公亭】

我吟谢脁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
【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巫山高 范云
巫山高不极,白日隐光辉。
霭霭朝云去,溟溟暮雨归。
岩悬兽无迹,林暗鸟疑飞。
枕席竟谁荐,相望空依依。

范彦龙(451~503)南乡郡舞阴县人。六岁时,随姑父袁叔明习《诗经》,日诵九纸。八岁时,遇豫州刺史殷琰。琰闻其名,与之交谈,范云从容对答,即席作诗,一挥而就。

济浙江诗 任昉
昧旦乘轻风,江湖忽来往。
或与归波送,乍逐翻流上。
近岸无暇目,远峰更兴想。
绿树悬宿根,丹崖颓久壤。

任彦升(460~508年)乐安郡博昌人。自幼聪明神悟,四岁能诵诗,八岁能文,雅善属文,尤长载笔。沈约称任防『心为学府,辞同锦肆』。

芳树 萧衍
绿树始摇芳,芳生非一叶。
一叶度春风,芳芳自相接。
色杂乱参差,众花纷重叠。
重叠不可思,思此谁能惬。

梁武帝萧叔达(464~549)自幼喜读,博学多才。在竟陵八友中,以胆识过人得众人拥赞。进位后,克勤律己,不分春夏秋冬,起五更而审改公文奏章,常于冬日将手都冻裂。叔达为帝而素性不减,常招聚文人学士,吟赋作诗。在其倡导与亲为下,梁朝文事达至东晋后最为繁锦的年代。李延寿对此有如此评议:『自江左以来,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独美于兹』。江左者,东晋、宋、齐、梁也。

江皋曲 王融
林断山更续,洲尽江复开。
云峰帝乡起,水源桐柏来。

王元长(467~493)琅邪临沂人,少年奇才。武帝幸芳林园,禊宴朝臣,使元长即席赋【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文藻富丽,当世称誉。及武帝病笃,融欲矫诏立竟陵王萧子良。事败而郁林王即位,收狱赐死,年仅二十六岁。

江南曲 柳恽
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柳文畅(465~517)河东解州人,少有志向,才华出众,远近闻名。善琴精棋,通晓医理,擅长占卜。著有【清调论】,【棋品】,【卜杖龟经】等。梁武帝对他的多才多艺赞赏不已。曾言:『吾闻君子不可求备,至如柳恽可谓且美,分其才艺,足了十人。』文畅留下许多佳句,如【捣衣诗】中『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从武帝登景阳楼】中『太液沧波起,长扬高树秋。』

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陶弘景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陶通明(456~536)丹阳秣陵人,号华阳隐居。幼有异操,年四五岁乃好书。九岁始读遍读经书。十岁得葛洪【神仙传】,昼夜研寻,便有养生之志。及长,神仪明秀,朗眉疏目,读书万余卷,一事不知,以为深耻。十五岁作【寻山志】,倾慕隐逸,人称『山中宰相』。见闻渊博,精天文历法、山川地理、医术药物、棋琴书画。著【本草经集注】,为医者所崇。

入若耶溪 王籍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王文海,琅邪临沂人,其生平约于480年间至540年间。倾慕灵运诗,『七岁能属文,及长好学,博涉有文气。乐安任昉见而称之。尝于沈约座赋得【咏烛】,甚为约赏』。湘东王萧绎镇守会稽时,引为谘议参军。其间,他常游境内的云门、天柱诸山,或累月不返。到若耶溪触景生情,写下这首【入若耶溪】,从此诗名大振。

咏雪 吴均
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
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
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
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

吴叔庠(469年~520年) ,吴兴故鄣人。出身贫寒,性格耿直,好学有俊才。著【齐春秋】三十卷、注【后汉书】九十卷等。文集有【吴均集】二十卷,可惜俱已失传。此诗名为咏雪,实则伤怀。斯人立于帘下,眼观江南细雪,思至不见之春。个中的相思,正是由似花之雪所引起的于春的憧憬。

和司马博士咏雪诗 何逊
凝阶夜似月,拂树晓疑春。
萧散忽如尽,徘徊已复新。
暂蔽卷纨质,复惭施粉人。
若逐微风起,谁言非玉尘。

何仲言(480~520)东海郯人。八岁能诗,二十岁左右举秀才,范云览其试策,大加称赞,就此结为忘年交。其诗善写景,工炼字。杜子美极为推许。

渡青草湖 阴铿
洞庭春溜满,平湖锦帆张。
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
穴去茅山近,江连巫峡长。
带天澄迥碧,映日动浮光。
行舟逗远树,度鸟息危樯。
滔滔不可测,一苇讵能航。

阴子坚(511~563)武威姑臧人。幼年聪慧,五岁能诵读诗赋,每曰千言。陈祚明于【采菽堂古诗选】中评述曰:『子坚诗声调既亮,无齐、梁晦涩之习,而琢句抽思,务极新隽,寻常景物,亦必摇曳出之,务使穷态极妍,不肯直率』。

阴铿、何逊诗风相近,合称『阴何』。二人着意炼字酌句用韵,以新体再现山水之境宇,诗句隽美,意境清新,其作品亦趋近『近体』之韵味,乃至于宋人洪迈将何仲言之【送司马长沙】等十数首误收入【万首唐人绝句】中。

『永明』的另一特征是句式渐趋定型,以五言四句、五言八句为主,从句数构架上,与『近体』之绝、律已然相同。阴何有诸多四八句之作,如:

相送 何逊
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
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

晚出新亭 阴铿
大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
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
远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
九十方称半,归途讵有踪。

何仲言着意山水境宇中光色分布变化,在烘托渲染上刻意反映明暗之对比,使景象更具立体感,如:

落日前墟望赠范广州云诗
缘沟绿草蔓,扶楥杂华舒。
轻烟澹柳色,重霞映日余。
遥遥长路远,寂寂行人疏。
我心怀硕德,思欲命轻车。
高门盛游侣,谁肯进畋渔。

下方山
寒鸟树间响,落星川际浮。
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
鳞鳞逆去水,弥弥急还舟。
望乡行复立,瞻途近更修。
谁能百里地,萦绕千端愁?

而阴子坚则临达了全然寓情于景的境界,这是唐人山水诗大都运使的意蕴。其诗感其意而不见其人, 如:

雪里梅花诗
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
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
叶开随足影,花多助重条。
今来渐异昨,向晚判胜朝。

渡岸桥诗
画桥长且曲,傍险复凭流。
写虹晴尚饮,图星昼不收。
跨波连断岸,接路上危楼。
栏高荷不及,池清影自浮。
何必横南渡,方复似牵牛。

杜子美对阴何极为推崇,说自己『颇学阴何苦用心』,说李白『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辛弃疾有一首【西江月】其词云:

粉面都成醉梦,霜髯能几春秋。
来时诵我伴牢愁。一见尊前似旧。

诗在阴何侧畔,字居罗赵前头。
锦囊来往几时休。已遣蛾眉等候。

春日 徐陵
岸烟起暮色,岸水带斜晖。
径狭横枝度,帘摇惊燕飞。
落花承步履,流涧写行衣。
何殊九枝盖,薄暮洞庭归。

徐孝穆(507~583)东海郯人,八岁能文,十二岁通【庄】、【老】,高人宝志手摩其顶,誉为『天上石麒麟』。既长,博涉史籍,纵横有口辩。著【徐孝穆集】六卷,辑【玉台新咏】十卷,其中有享有盛名的【孔雀东南飞】。

晚秋诗 庾信
凄清临晚景,疎索望寒阶。
湿庭凝坠露,抟风卷落槐。
日气斜还冷,云峯晚更霾。
可怜数行鴈,点点远空排。

庾子山(513~581)南阳新野人。幼而俊迈,聪敏绝伦。自幼随父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成为宫体文学的代表作家,其文学风格被称为『徐庾体』。子山兼善众体,诗赋文造诣俱高善,穷南北之胜。庾信以骈文入赋,使赋更具美感,集六朝之大成,导四杰之先路。那位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千古名句的杨慎曾言:『庾信之诗,为梁之冠冕,启唐之先鞭』。

少陵说的『清新庾开府』就是庾子山。他经历了由南入北的颠沛流离,然『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乱世不掩俊才,终能『穷南北之胜』,开启了南北融合的局面。纪晓岚【四库全书总目】有言:『信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舒卷,变化自如』。而以诗入赋,则是庾子山的创举。其文采,可于【哀江南赋序】略见一斑: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锄耨棘矜都,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隋于581年北周静帝禅让于丞相杨坚起,618年隋恭帝杨侑让位李渊,国祚不过38年,亦可谓『昙花一现』。然期间文士上承南北,下启大唐,亦不失佳作。因其更近六朝风韵,故亦选其数篇于此文。

山庭春日诗 江总
洗沐惟五日,栖迟在一丘。
古楂横近涧,危石耸前洲。
岸绿开河柳,池红照海榴。
野花宁待晦,山虫讵识秋。
人生复能几,夜烛非长游。

亡国宰相(519~594),字总持,济阳郡考城县人。七岁丧父,寄依外祖家。年少时聪明敏捷,性情纯厚。事陈后主陈叔宝后,其诗意浮艳靡丽,内容贫弱。陈忘,其诗渐渐去浮艳之色,而多悲凉之音。江总际遇与变迁,与李后主颇为相似。

秋日怀孟熙先生 王谊
倏忽成远别,幽栖仍薜萝。
草芳经雨歇,虫响入秋多。
夜月柯亭市,凉风镜水波。
相期尽一醉,何日重经过。

王宜君(540—585)河南洛阳人。少慷慨,有大志,便弓马,博览群言。北周武帝即位,授仪同,迁内史大夫,封杨国公。北周静帝初,转郑州总管,拜大司徒。隋开皇初年,进封郧国公,后以怨望赐死。

猗兰操 辛德源
奏事传青阁,拂除乃陶嘉。
散条凝露彩,含芳映日华。
已知香若麝,无怨直如麻。
不学芙蓉草,空作眼中花。

辛孝基(?—601)陇西狄道人。沉静好学,博览群书,少即有名。曾仕北齐。入北周,为宣纳上士。及文帝受禅,久不得志。隐于林虑山。著《幽居赋》以寄情。

昔昔盐 薛道衡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
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
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
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薛玄卿(535 ~ 609)河东郡汾阴县人。六岁而孤,专精好学。年十三,讲《左氏传》,见子产相郑之功,作《国侨赞》,颇有词致,见者奇之。他经历了北齐北周最终至仕于隋,拜司隶大夫,颇得文帝信赖。而高颖、杨素等重臣,对其均十分敬重。因而名声大振,一时无双。然由于性情耿直,得罪炀帝,遭捕而被逼令自尽。道衡著文极为专注。每至构文,必隐坐空斋,蹋壁而卧,闻户外有人便怒。每有文章写出,人们无不呤诵。文帝杨坚尝言:『薛道衡作文书称我意』。

山斋独坐赠薛内史 杨素
居山四望阻,风云竟朝夕。
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
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
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
落花入户飞,细草当阶积。
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
日落山之幽,临风望羽客。
岩壑澄清景,景清岩壑深。
白云飞暮色,绿水激清音。
涧户散余彩,山窗凝宿阴。
花草共萦映,树石相陵临。
独坐对陈榻,无客有鸣琴。
寂寂幽山里,谁知无闷心。

越国公(544 ~ 606)字处道。弘农华阴人。文韬武略,志度恢弘,机鉴明远,怀佐时之略,包经国之才。处道勤奋好学,研精不倦,多所通涉。善属文,工草隶。不少轶事趣闻与之有关,如破镜重圆、成人之美、红拂夜奔等。

破镜重圆 唐孟棨【本事诗·情感】载:南朝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与妻乐昌公主恐国破后两人不能相保,因破一铜镜,各执其半,约于他年正月望日卖破镜于都市,冀得相见。后陈亡,公主没入越国公杨素家。德言依期至京,见有苍头卖半镜,出其半相合。德言题诗云:“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公主得诗,悲泣不食。素知之,即召德言,以公主还之,偕归江南终老。

雨晴诗 王胄
初晴物候凉,夕景照山庄。
残虹低饮涧,新溜上侵塘。
风度蝉声远,云开雁路长。

王承基(558~613)琅玡临沂人。少有逸才,初仕陈朝,陈亡入隋,工诗能文。所作词赋,颇行于当世。然生性疏率不伦,自恃才高,凌傲时人。也因此获祸。唐刘餗【隋唐嘉话】记: 炀帝善属文, 而不欲人出其右。炀帝为 【燕歌行】,文士皆和,著作郎王胄独不下帝,帝每衔之,胄竟坐此见害,而诵其警句曰: 『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语耶!

于婺州被囚诗 虞绰
穷达虽有命,逋逃诚负累。
背恩已偷生,临危未能死。
得罪既不测,中心怅无已。
厚颜羞朋友,囚心愧妻子。
圣日始东扶,徂年迫西汜。
方违盛明代,永向幽泉里。
况当此春节,物候惊田里。
桃蹊日影乱,柳径秋风起。
动植皆顺性,嗟余独沦耻。
投笔不重陈,此情寄知己。

虞士裕(560~613)会稽馀姚人,身长八尺,姿仪甚伟,博学有俊才,尤工草隶。陈左卫将军傅縡有盛名于世,见绰词赋,叹谓人曰:『虞郎之文,无以尚也!』

咏石榴诗 魏澹
分根金谷里,移植广庭中。
新枝含浅绿,晚萼散轻红。
影入环阶水,香随度隙风。
路远无由寄,徒念春闺空。

魏彦深(生卒年不详)钜鹿曲阳人。博览经史,好学,善属文。著【魏书】,时称简正,条例详密,足传于后。

初发东都应诏诗 庾自直
伊雒山川转,江河道路长。
照日秋原净,分花曲水香。
稻粱叨岁月,羽翮仰恩光。
后尘归旧里,还如仙鹤翔。

庾自直(?~618)隋颍川人。少好学,能属文,善五言诗,性恭慎,不妄交游。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殺害煬帝率军北上,庾自直坐在露车之中,发病而死。主纂【类文】377卷,有《文集》10卷。

赋得石诗 虞世基
蜀门郁遐阻,燕碣远参差。
独标千丈峻,共起百重危。
镜峰含月魄,盖岭逼云枝。
徒然抱贞介,填海竟谁知。

虞茂世(?—618)会稽馀姚人。幼恬静,喜愠不形于色,博学有高才,兼善草隶。初仕于陈。累官尚书左丞。入隋,拜内史舍人。书法家虞世南兄。

奉和出颍至淮应令 蔡允恭
久倦川涂曲,忽此望淮圻。
波长泛淼淼,眺迥情依依。
稍觉金乌转,渐见锦帆稀。
欲知仁化洽,讴歌满路归。

蔡克让(561~628)字克让,荆州江陵人。有风采,善缀文。著有【后梁春秋】十卷,【蔡允恭文集】二十卷。贞观某年正月念七日卒于家,葬龙溪新恩里屿头山,有御史吴燧大书『登瀛』二字镌于墓前左大石上,其地因名曰登瀛。

赋得临池竹应制 虞世南
葱翠梢云质,垂彩映清池。
波泛含风影,流摇防露枝。
龙鳞漾嶰谷,凤翅拂涟漪。
欲识凌冬性,唯有岁寒知。

虞伯施(558~638)越州余姚人。生性沉静,执着向学,议论正直。幼年学书于王羲之七世孙,得智永亲授,妙得『二王』及智永笔法。其书法笔势圆融遒劲,外柔而内刚。论者以为如裙带飘扬,而束身矩步,有不可犯之色。司马光赞曰:世南外和柔而内忠直,上尝称世南有五绝:一德行,二忠直,三博学,四文辞,五书翰。

夏晚寻于政世置酒赋韵 陈子良
聊从嘉遁所,酌醴共抽簪。
以兹山水地,留连风月心。
长榆落照尽,高柳暮蝉吟。
一返桃源路,别后难追寻。

陈子良(575~632)吳人。少好学,工诗文,博通经史。在隋为楊素记室。唐高祖武德年间为右卫率府長史,太子学士。贞观元年,任相如县令,六年卒。著【祭司马相如文】、【唐诗紀事】四卷。

落叶 孔绍安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
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

孔绍安(577-626)越州山阴人。少以文詞知名。年十三,陳亡,入隋,徙居鄠縣,閉門讀書,外兄虞世南嘆異之。及淵建唐,紹安奔歸長安,擢內史舍人。尋詔撰《梁史》,未成卒。有文集。


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风云莫测,不废天纵英才;江山如画,一时多少俊杰。谢公灵运,拔诗歌于玄言之枯寡,渲山水以琅琳之境宇。参军亢音,吐清怀而孤蓬自振。文通绚烂,映丹霞而五色瑞锦。穷极南北庾开府,圆美流转谢宣城。摇曳而出阴子坚,清巧自然何仲言。永明诗体,声韵协畅。竟陵八友,渊渟岳峙。纵横二百年,山水景奂然。六通四辟,大千世界瞩无限。七泽三江,洞庭潇湘意渺绵。

唐体千般秀
鸿源宋齐梁
六朝山与水
后俊尽崇扬

景夜随谭

景夜随谭

仰观夜空,列星幽烁,冥虚深邃。虽极目而不能穷其灏瀚,骋思而不可触其末鳞。万籁寂静的时刻,心绪澄宁,凝情五云间,尤为感慨广宇之精妙。我从不以为自己学过一些物理天体,觉得对九垠八埏有所知。四达无境,通于无圻。对天地自然,不敢有“不过如此”之心,不妄言“不过如此”之语。奉此德而持此衡,怀慕寅恭,不失敬畏。

Two things fill the mind with ever new and increasing admiration and awe: the starry heavens above me and the moral law within me.
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Practical Reason

此时,于远汉瞰视之目睛中,地球不若渺尘,更何况此间子夜独伫之人。然而为星汉视之为渺尘的地球,却是我赖以生存的天地,常令我惊其渊深,叹其广博。那么运作于我眼中为微粒里的品物,又如何感受它们的世界呢?想到此不由感慨,虽渺而不失其精,纵微亦蕴其妙。天地运行于宇宙之间,应序而作,焉能不奉宇宙之常法,而万物不得其精华焉?

Every bit of matter can be conceived as a pond full of fish. But each member of the animal, each drop of its bodily fluid, is also such a pond.
Gottfried Leibniz, Monadology

我叹惜自身体感之局限,下不能知构成自身世界品物之奥义,上不可晓自身世界所构境宇之情志。然弗知不谓弗与。吾不能受喻于银河,亦如粒子不能受喻于吾。人兽鱼鸟既得赋以感知,则无理由臆度星空河汉不可得也。若想能达到对它们真正的了解,唯有以它们的感知去感受。这算是“换位思考”的延伸的吧。

If we are ever to have pure knowledge of anything, we must get rid of the body and contemplate things by themselves with the soul by itself.
Plato, Phaedo

然而人的感知并不具这种延伸的能力。对此,我姑且称之为不同的感知空间。人的感知无从逾越自身的空间而进入另一个感知空间,犹如细胞之感知无从进入人之感知空间一样。

恕我妄下谬言,我甚至以为,不同的感知空间,遵循着特定的思维规范。这个规范锁定了范畴而衍生出内涵与方式。人们的思维活动,受其限约而无法逾越。即使在想象其它品类在其所属世界中的思维行为时,人依然套用着自身的思维方式和内涵。下至为己所不齿之魑魅魍魉,上至为己所崇奉之玉皇天神,在人的表述中,无一不以人之思维模式而为之。这是由于这种思维模式是人唯一可以运用的。

而是否拥有等同的思维规范,则成为人用以判定它类是否拥有思维的准绳,并以此断定人是宇宙间最高等的。这恐怕是一个错误,而且是一个引发人施行灾难性行为的错误。

Man is the only creature who refuses to be what he is.
Albert Camus

物种的优越感,必使其滋生对其它物种的轻视乃至欺凌的天经地义感。这种感念不竭止的滋长,则会演绎成为一种操行。一旦成为一种操行,一种属性,其施用对象就不止是异类,而会转至本种类,本族群,乃至自身之外的任何人。我以为这正是不公之品性的起由。

Dogmatism arrives the moment when a soul clears the way for its self-proclaimed moral superiority.
XYC

自然中本不具有的欲望品性,渐渐地滋生在人的基因里。我以自身有限的观察机能和思维范畴,似乎体感不到这种品性在其它物种中的体现。我能体感到的,是宇宙间万物得到的一视同仁,而按照一定的准则自然地运作。是所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然而,人类由于对自身优越的信心,选择了废弃这个自然之道。而自然之道之丧失,使得人类不得不以自设的道德规范来约束。太阳系依照赋予给它的自然规律稳健运行,数十亿年来,未曾需设定任何自身的规矩。而其中唯一的可能受到损伤的成员,恰恰是被人誉之为“母亲”的地球。地球是“人定胜天”意念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而对它自然生态和结构的改变,恐怕不会对它所属体系毫无冲击。灾难乃至于毁灭,将取决于改变的程度。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老子· 篇三十八

庚子年人的遭遇,可谓是当头一棒:尔并非如尔以为的无所不能!然而观其在其间的行为和延伸的动向,我深感悲哀,因为我意识到瘟疫这个外力,并没有强到可以竭止人的思维惯性的程度。对自然之道的却弃,人类本身可能已无力挽回了。

I wish to speak a word for Nature, for absolute freedom and wildness, as contrasted with a freedom and culture merely civil,- to regard man as an inhabitant, or a part and parcel of Nature, rather than a member of society. 
Ralph Waldo Emerson, Excursions

但人或可承认,是否不应由于大脑是自身的思维器官,而断定大脑是宇宙间唯一的思维器官。不应由于自身持有一种思维规范而有思维之能力,而断定这是宇宙间仅有的思维规范和 思维能力 。

The human brain is a complex organ with the wonderful power of enabling man to find reasons for continuing to believe whatever it is that he wants to believe.
― Voltaire

人或可试图去设想而允许自己至少持有一个开诚的心态:每个感知空间都在不懈地努力于对终极真理的寻求。但这种寻求只能抵达其所在感知空间的极限。换言之,真理或可趋然却不可达。

There is no path to truth.
Jiddu Krishnamurti

而不可达之神秘,恰是真理美之所在。此美滋润着好奇,惠泽着思泉,激发着想象,催动着萌生。而人之生命本身,也正是真理及其美的载体。对于微物世界,人之生命的奇妙精秀,又何尝不为它们啧啧叹羡?这是值得欣慰的。真理寓于万物,修美可仰取俯拾。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
文心雕龙· 原道

而品物之显身于宇宙间,正是使宇宙之美充盈而窈窕,多姿而丰瞻。试想,若无品物之生息延休,天地岂非虚闲旷废,而不能展其玄妙。若无星辰河汉之列布司运,宇宙不过空无冥漠,而无以验其精微。

In the pursuit of Truth, don’t forget to relish the beauty Truth produces along the way.
XYC

品物之存息,不论巨细,均为宇宙存义之所在。宇宙非为己所存,是为容庇其间万品之形体精神。而品物亦非为己而生,是为彰明宇宙之博奥精深也。本为一体,无可分割。

I am not only lodged in my body, but joined to it very closely and indeed so compounded and intermingled with my body, that I form a single whole with it.
René Descartes, Meditations 

虫鱼花草,飞禽走兽,川泽丘岗,日月星辰,无不与其体合而为之,而非借宿于彼。我且称其为小宇宙。大宇宙裹涵着小宇宙,层层相蕴,直至基本粒子。宇宙间无一物是终极存在的。而由小至大,每成一新体,较之于元素,势然更为神奇妙契。土水光气,相济可滋生养物;地球月亮,环日行而四季更替。此非一物之能,乃宇宙规律之作为也。

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
淮南子•原道训

宇宙使品物协其律而为,必寓其精神于万物。品物秉宇宙之义而作,自然建树于宇宙之宏构。宇宙存守之奥旨,非品物可以知之。其宏构之妙徼,亦非人可以省之。然既禀天地精微之气,得宇宙邃奥之灵,必有殊绝之作为,唯不为自己所知矣。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庄子· 知北游

人类凭借所赋之感知,从未停止过对真谛的探索。科学的推进,使人类对自然的了解不断增广。但科学认知之法,建立在可观察可检验的解释之上。检者验者,均为相对于人而言之存在。因此,科学所涉及者,是相对于人而言之的“存在”。而相对于人而言之的“不存在”,科学是无从触及的。然而相对于人而言之的“不存在”,不见得就不存在。正如我们不知相对细胞而言“人”之存在与否。

而人类对存在对形对结构的了解,往往是使其萌生“不过如此”的释然。当人知晓月亮本身不发光时,便言月亮不过是反射阳光而已。然而月亮表面完全可以由不反光材料构成。若如是,地球由这颗黑黢黢的卫星相伴,会是怎样的光景呢?至少花前月下的浪漫,无复有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情怀,难以生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祝福,失其意境矣。当人谙悉地球之轨迹为椭圆是,便称四季不过是由地球与太阳间距离之变化而成之。然而地球之轨迹亦可为纯园。若或地球沿着一个纯圆之轨迹运行,四季不分,焉有万物之存乎?

When I look at the solar system, I see the earth at the right distance from the sun to receive the proper amounts of heat and light. This did not happen by chance.
Isaac Newton

科学行为,使人渐渐习惯于“解剖”的认知心态。人对“原理”的关注,往往使其失去了对整体精神的随时存留。科学对彩虹有着精准的解释,这是由阳光射至空中接近球形水雾造成色散及反射而成,而对彩虹渲示的美毫无兴趣。

It would be possible to describe everything scientifically, but it would make no sense; it would be without meaning, as if you described a Beethoven symphony as a variation of wave pressure.
Albert Einstein

我知之似乎愈多,愈感到自己全然不知。但也愈加清晰一个道理:我所知之一切,均可以不是这个样子。种种之“不过如此”,皆蕴寓奇特之能。种种“偶然”之精巧,喻示出背后之必然。

The more I know, the more it becomes clear that every form of existence known to me could have been formed differently.
XYC

这个“必然”, 或则便是我所谓之“不存在”,或简而言之:无。一座高楼大厦的建起,始之于设计师所绘之蓝图,造之于砖瓦樑栋之镶嵌砌垒。对砖瓦樑栋而言,无从谙悉蓝图,也弗知大厦之堂皇。然而寸土尺木,片砖块瓦,无不体展着蓝图的设计精神;钉钉卯卯都在执行着一个远超越它们自身可理解的使命。

Life is an execution for an unknown assignment.
XYC

蓝图之精神在砖瓦樑栋中的蕴含,在砖瓦樑栋的世界里,是谓“不存在”,或“无”,而其本身,则为“存在”,或“有”。“不存在”与“存在”合二而一而就大厦之功成。这些材料若有交流,大致会论及它们自身的生活,如何抵御风吹雨打,日晒挤压等等,而不可能是在解诠蓝图之精要。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老子·篇一

今人尽知,生物乃由细胞组成。细胞于人而言,可谓简单之至,它们于体内,唯知极尽所能而存活己命。然而体中数以兆计之简微单元,却无一例外地执行一项不为它们所知之使命:构建维系一个更为奇妙之生命。尔合力所成之生命,不为其所感所知所解。细胞所构之生命,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花卉以妍华兴象,树木以苍郁积翠。而人者,更是蕴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细胞之构为生命,不是简单的丛聚,而必蕴含“蓝图”之精髓。聚者为形,精者为性。简单的丛聚,得之不过是细胞群,而非花木鸟兽,更不能成人。

人所生者神也,所讬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
太史公自序

由此可推之,丛聚只是在本身范畴中存在的形式,而非使命的目的。细胞相聚所执行的使命,在于构成一个有形有体,有性有灵之生命。积沙成滩,滴水成河,均为自身范畴的生活环境。人之丛聚的自身范畴是群,社,族,国,人类世界。而更上一层的存在精义为何呢?吾弗知也!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子·篇一

虽弗知其状其态,但我可以幻想其更为妙徼。一堆颜料,在大师画家出神入化的挥洒下,瞬间呈现出一幅美妙绝伦令人流连忘返的艺术。这是颜料自身的堆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因为这个创作过程使得每一颗颜粒都携带了画家绝冠的技艺和神韵。

There is this, I imagine, majestic art comprised with palatial elements imprinted with the rendition of each life on this planet. The divine canvas arranges the everlasting, transcendental shades, colors, and lines in an exquisite manner, so beauteous and mellifluous, that is far beyond the comprehension.
XYC

这幅作品上的颜料若有知,会感到是何等的幸运,因为它们通过大师精湛的运用,向世人展现了超凡绝冠的美。而无论是红黄白绿,粗细刚柔,都为表达整体的意境起着不可替代的功效。颜料或并不能瞻感它们形成的作品之震撼,但这丝毫不减弱它们存在的意义。它们完美地完成了不为它们所知的宏丽使命。

The nature of an existence is purposed to suit its assignment. No other existence is entitled to judge its significance.
XYC

宏丽而不可知的使命,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旨义之圣神。它为生命赋予了超越尘世的价值,使生命的存在得以升华。这个使命之开启,宣告了人类之始,而其完结,也将是人类之终。这个看似漫长的执行过程,与宇宙间其它使命的演化相比较,实则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此前不曾有过同等物种,此后也不会再有。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洲台歌

由于有这个使命,吾等这种生命,方有幸出现在宇宙中。在这个旅程中,世世代代,前前后后,都是吾辈之同路人。我不知与我们同在的他类品物,其生命是否为着同一个使命。若是,是何等的令人欢欣。若不是,我唯有向他们投去歆慕。因为他们所奉行的,也必然是神圣的。这是宇宙对待其间万物之态,吾有何由而不效之?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老子· 篇八

生命在这个宏业里的价值,尘世间的高低贵贱不能浸之,尊卑富贫不能蚀之。生命为其而存,没有权力自弃之,更无权力损他人之。唯有尽心诚意地使其笃行不倦,方能佑使命不中道崩殂。

May you live every day of your life.
Jonathan Swift

昊穹玄旷,欲诚索以景命相示。期质修短,秉恳笃而酬偿乾坤。禀灵韵以言志兮,览华旷而抒怀。沐和液而知惠兮,浸太清于俶辰。骋思会际于风云兮,文德清流乎澹冶。慕先哲而谨言,唯大道以是从。

滕王阁序记

滕王阁序记

龙门逸少王子安
省亲跋涉赴岭南
行至南昌身疲惫
宇文世家府上延
恰逢滕王高阁就
都督阎公举盛筵
名儒俊流纷纷至
知州携来美少年
酒过三巡阎公语
欲为盛会索序言
文房四宝次第奉
个个推谢面有难
行至末座王勃处
说声且留吾愿撰
都督见状心不悦
此子大言不知惭
呼来书吏伺其侧
每出新句须高宣
只见少年无犹豫
略不思索风与电
文思泉涌龙蛇走
凤彩鸾章笔墨酣
声声隽雅厅堂荡
人人屏息莫敢喘
不时雨敛云霞起
转身望去湖光滟
落霞秋水相辉映
千古绝句跃纸间
只听一片惊呼起
又见阎公口喃喃
倒翻匡庐千丈瀑
长涌扬子万里澜
顷刻掷笔呼快哉
洋洋洒洒落宏篇
妍辞丽句不可继
深采逸韵难仰攀
天纵奇才曜牛斗
每诵兰章兴飞遄

滕王阁序
滕王阁序
滕王阁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