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下话忆苑

槐下话忆苑

乡路迤延于田野间,宛若一条乌青色的缥带。两边新收割后的黍地,留下垄垄黍茬,在视野中渐渐变得茸密,如同一片片驼绒毯,伸向堰上茁茂的丛荟。树木腾踊出浓郁的色彩,黛绿,翠黄,橘红,丹朱,团团簇簇,把原野装点成硕大的花苑。这气势,远不是春花夏卉所能匹比的。这正是我记忆中金秋的景象:原野撤去了绿衣,瀰漫苍莽,显得更为旷远;天空添加了淡净,澄廓肃寥,显得更为高瀚。而树木则极尽诚念,展现出四季最为庄丽的彩绚,把秋景推向动心的恢弘。

其实眼前的景象,同儿时乡间所见并不相像。然而记忆是神奇的,它会在瞬间物色出相应的场景,去迎合眼前的体感,让思绪进入一种奇妙的憧憬。我想,这该是“触景生情”的真意。人生的种种件件,随着岁月的推移,会远离当下,但却都存留在幽深的记忆芳苑里。在那里,它们是静止的,不再随着时间流逝。这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园苑。忆苑里的种种,如酒久酿而醇,如玉久养而润。它们不似实时所发生的那样有棱角,它们带着一层朦胧的光泽,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主人去品赏。观而不需目,闻而不需耳。声貌景情,直感受于心。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般近距地观瞩穰田境象了。“似曾相识”的幻忽,霎那间涌出一缕亲近。静静的黍茬,似乎一齐把目光投了过来,默默地向我致意,隐隐传来“久违了”的心音。那时每逢这个季节,我和三俩个小伙伴,早餐后便带着麻绳和一个小耙子,去寻找新收割后的玉黍地,刨挖黍茬,做过冬的烧柴。劳作几个小时,个个都刨出一小堆了,用小耙子敲掉黏着的泥土,密密匝匝砌成一个方块,用绳子捆扎好,背着回家。这时恰是午后,收获的喜悦,使“秋高气爽”愈发觉得真切。回家后,吃着姥姥端来的为我留着的午饭,竟然是那般说不出的香甜可口。

幽忆芳苑里的秋天,远不止刨黍茬。然而不论哪一件,都会让人进入一种痴醉,如同在雪花飘飞的夜晚,倦依在炭炉旁。缓缓的火苗,在墙壁上映照出微漠闪忽的晃影。静守中笼聚着恬和温馨。我想起了和舅舅一起走在黄花簇拥的山脊上,一次次恳求舅舅再讲一个孙猴子的故事。想起了和姨姨一起去给关在“牛棚”里的姥爷去送吃的,一位老人笑眯眯地说我的鼻子长得好。想起了一家人去赶集,秋集里农家跟前摆着新米,多年后终于识得了那个“粜”字。想起了更早的时候,村口的大槐树…

我印象中槐树下是这样的场景:秋天的午后,姥姥带着小外孙,来到树下。姥姥坐在石板上,开始纳鞋底,小外孙则欢喜地跑来跑去,捉蚂蚱,赶麻雀。偶尔回头,看到透过枝叶的阳光,洒在姥姥身上,而姥姥拉线的右臂,在祥晖中划出一个个圈子,节奏匀称,娴适有致。小外孙朦胧中体感到了一种优雅。

然而村口并没有这样一棵大槐树。这是眼前的所见,同记忆里的情形,为我的感幕交织出的画面。姥姥通常是在小屋里的炕上纳鞋底,用着熟悉的锥子,顶针,和姥姥自己捻的麻线。洒在姥姥身上的秋阳,其实不是透过槐树的枝叶,而是糊在窗格上的麻纸。我常常会拿起纳好的鞋底仔细摸观。整齐的针脚,会在心里滋生出一种感慕。多年后,知道了“艺术”这个概念,心想:姥姥纳的鞋底不也是艺术品吗?而姥姥纳鞋底的过程,不也是艺术创作吗?这个过程的姥姥,祥和宁静。一针一线,用心着意。心引而发意,意发而动肢,肢动而生美,美生而悦心。环环相扣,贯穿着一个过程。后来我对自己说,这不正是怡情养性之真谛所在?琴棋书画是然,太极舞剑是然,溪畔垂钓是然,纳鞋底亦是然。得悦于过程,至臻之养生也,得悦于过程者,无败绩可言也。

然则姥姥对人对事,都同纳鞋底是一般的心境:用心而不计较,极致而无怨嫌。姥姥的至善,让后辈们常常感念她的任劳任怨,让街邻们无不赞叹曰“好人”。多年后,我细思姥姥的品行,往往会独自嗟讶:姥姥一字不识,却体展出贤士哲人所描述追求的器怀。阳明先生说:“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生意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则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矣。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则心不妄动而能静矣。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闲,从容闲暇而能安矣。能安,则凡一念之发,一事之感,其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详审精察之,而能虑矣。能虑则择之无不精,处之无不当,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姥姥并不知王阳明,更不谙其所言,却应了“至善在心”的天性。

阳明先生清晰地勾勒出善心与善举的线条:至善在心,则可不受外界纷纭的攘扰,因而心不妄动。心不妄动,人则静。静则泰安从容,每个念头,每个举动,都会保持着本心,从而都会是天然的至善。遥忆细品,我从姥姥身上看到了这条线。古人用五行表征可敬的品性:坚毅为金,笃恭为木,柔润为水,热忱为火,而仁厚为土。而从方位称南方属火,东方属木,北方属水,西方属金,土居中,可见仁厚为诸品之本。【汉书。宣帝纪】上说:“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有仁厚之心,坚毅方不为逞强好胜,笃恭方不为曲意逢迎,柔润方不为优柔寡断,热忱方不为躁烈妄行。有仁厚为本,诸品才会敦实知性。以仁厚为核,五气相融,浑然一团,不彰不显。

姥姥没有和我讲过这些道理。姥姥也从未想到要和谁人谈论人生,她只是静静地做着自己。姥姥言语不多。我记得清晰的是姥姥哼的一些歌谣。哄我入睡的时候,是“山药蛋,滚山坡”,戏我玩耍的时候,是“拉大锯,扯大锯”,肚子痛的时候,姥姥会揉着我的肚子,哼着“捋肚软软”。姥姥的艰辛不易,只有家人能感知。然而我以为姥姥自己并不这么看,不曾让艰辛纷扰过自己的心愿。这个心愿,我后来渐渐领会到,就是对人对事用心做到极致,不管多艰难多贫陋,让家里每个人因为自己的所为而感不到艰贫,感不到窘惶,让每个人都享受着一种充实和富贵。姥爷深知自己行诊所得的微薄收入,容不得半分奢费,精打细算,却也有条不紊。姥姥则用旧衣剩布,为每个人精心地制出合身得体的衣服,用玉米面,小米,土豆,白萝卜,做出香喷喷的三餐。时隔多年,我心目中最为美味的食品,依然是姥姥做的山药蛋烩萝卜干就着的小米粥。

过去对“用心做事”的理解,只是在认真专注的层面上。这些年来,每每思忆姥姥的音容,便会对“用心”有着新一层的领会。然而今天于槐树下,我似乎突然间豁明了:用心者不用心也 – 浑然淳厚,不用心机。人到了一定的年岁,经历了世态炎凉,往往会萌生“返璞归真”的念头。然而在姥姥身上,璞真从未离去,因而也不需绕一大圈。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姥姥不谙也无意于天下治道,只是居己而为,日复一日,营造着一种氛围。这氛围陶染着她身边人的情尚,让北关的那间小屋里时时蕴聚着怡愉和亲洽。我想,姥姥一生无尤,长持宁安,是她不争天性无声的馈答,是对不争涵溶现身的诠解。

小屋是北关街头一处院子的耳房。这院子在北关也还算得上一出大院,但这耳房却比别的房子小很多。耳房有自己的小院,多少界隔出一些清安。我常能感受这里每个人气色中的一种自信,一种为有其他成员的亲密而实着的信念。家里没有人嫌弃过它的简陋窄小。踏过小院土门有数不清的次数,然而每次迈进,依然不失一种期盼,一种向往,一种归宿感。耳房的小院里,抹去了屋与家的隐界,是两者浑然的融合。那里的点点滴滴,在我的忆苑里植下了株株珍枝树。


一阵清风,将落地的槐叶蘸着夕晖吹撒在乡路上。曲宛迤延的缥带,带着眺注,伸向了霞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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