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羽一曲终

婉羽一曲终

柳永【戚氏】与德沃夏克【大提琴协奏曲】浅议

竹溪舀水煮清茗
灯下笔闻点捻声
别岁属文何所叙
幽光微照映瑰琼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 文心雕龙 · 原道

心有感念,便会产生表达的愿望,这是人之常情,也是自然的行为。然而人间历世万载,期间有多少金玉之言,由于没有传录,散佚于浩瀚烟海中,不能启塞于后人,是为让人嗟叹的憾事。

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义,而百世如见者,安可泯灭之?
~ 小窗幽记 · 集灵

幸有文字的记印,书画的存留,音乐的传继,为这一程未断的人境行旅中,沿途镶嵌下万般璀璨的琼琚。每每赏之,都有千古如新之感。而每当出现这样的意识,便会对『笔』产生如对神灵般的敬意。笔的原字为聿,后以竹为杆,写于竹帛,于是记作上竹下聿,成为『筆』。而书写、绘画、音律中的書畫律,都有聿,也就是说都是用笔实现记录的。如若没有笔,一切创作,都会是稍瞬即逝,又如何能够流传百世。梁武帝萧衍曾喻笔为青春永驻的美少年,由衷而赞:

昔闻兰蕙月 独是桃李年
春心傥未写 为君照情筵
~ 萧衍· 咏笔诗

当然,笔毕竟是工具。而才华与灵感的交融,才是创作之源。情不自禁,思如涌泉。畅然吟咏,吐纳珠玉。远眺近览,卷舒风云。不凡之际遇,生不凡之情华,发不凡之俊音。使人阅之动心,观之萦念,聆之骋神。这样的作品,是谓经世不朽的瑰品。太白的【将进酒】是也,东坡的【赤壁怀古】是也,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是也。

柳永的【戚氏】,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亦是也。


宋皇祐年间,年过半百的『白衣卿相』柳永柳三变,外放荆南。时值深秋,登山临水,远离亲故,顿感满目萧瑟。一生的坎坷,涌入心头,百感交集,不发声则不能消泄淤积于心的苦楚。

柳永 约984年—约1053年

柳永是声名远扬的『才子词人』。对于已经存世的各种词牌了然于心。然而此时的心境,词人以为现有的词牌俱不能适其所用,于是慨然创了一个新词牌。这个新创的词牌,词人称之为【戚氏】,计212字。全词三阙,一变词之上下阕的常式。而这首词,则是言由心发,一气呵成。平仄通叶,曲折委婉。谐协隽蔚,荡气回肠。这首词是词人的压轴之作,也是人生转折之标写。

晚秋天。
一霎微雨洒庭轩。
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
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
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
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
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
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
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
思绵绵。
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
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
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
别来讯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
念利名,憔悴长萦绊。
追往事、空惨愁颜。
漏箭移,稍觉轻寒。
渐呜咽画角数声残。
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戚氏】犹如一首三乐章的乐曲。三个乐章均有独自的主题,但又相互呼应,前后承接。柳永是为词拓疆辟壤的第一人。词的发始,可以回溯到太白的【菩萨蛮】和【忆秦娥】二首。经晚唐、五代,到宋初已然云蒸霞蔚,流行于街头巷尾。但至此,詞調大多為篇幅短小的小令,所现受限。而柳永本就恣心随性,落宕不羁,既不怯于自创词牌,又不滞于既成词格。完善了慢词,更扩展了词境。可以说,若非柳永,词便是词,而无由谓之『宋词』。正是柳永的词风,带引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苏词。东坡先生比柳员外晚生半个世纪,对柳词推崇备至,认为柳词『不减唐人高处』。而【戚氏】三阙,则是柳永词风的臻至展现。

【戚氏】是长调,也是慢词。长调不一定是慢词,但慢词一般较长。所谓慢,是就词的音律节奏而言的。慢词调长拍缓,抑扬顿挫,音律绚焕,悠扬动听。用以抒发曲折婉转的情感,更为全善。柳永精通音律,自创词牌,必然也要为其谱曲。【戚氏】三阙每阙格调不同,因而不是简单的一曲三唱,而是三段不同的曲调。故此称之为三个乐章,不为勉强。可惜词的曲调尽已遗失,如今无从领略其林籁泉韵。

【词谱】卷十称慢词『即古曼声之意也』。曼声最初出现于韩娥的故事。【列子·汤问】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方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忭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至于为何新词牌取名【戚氏】,柳永并未明述。但应该是取自【戚夫人歌】。刘邦逝后,戚夫人遭遇之凄惨,可谓惨不堪言。一日舂米时,悲懑难抑,以【舂歌】为题,唱出心中的积怨: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

女同汝,指其子赵王如意。此歌收入乐府【杂歌谣辞】篇,取名【戚夫人歌】。后四句是最早见于正史记载的五言诗。歌辞朴实明了。寥寥数语,将舂作之苦、思远念子之绝望和幽怨,皆尽唱出,摄人心魄。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 宋玉· 九辩

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在柳词中运用得浑然无痕。晚秋时节,微雨过后,暮色黯淡,这是时。雨洒庭轩,这是身之所处。而宋玉向此临水与登山,则道出了地境 – 这里是楚地江陵 – 公元前249年,黄歇架空考烈王,宋玉遭罢,迁江陵,写下【九辩】。后来庾信避难下江南,曾在宋玉江陵旧居住过,于【哀江南赋】中写到:诛茅宋玉之宅,穷径临江之府。庭轩独伫,眼前是栏边秋菊萎谢,天井旁梧叶零乱。而这萧疏之槛菊,零乱之井梧,竟然『惹』出『残烟』之象,这是在词人心中惹出的凄然。顺着凄然之意向,目光由近而远,望向晚夕的消黯。此情,此景,此时,此地,词人如何不想到了悲秋之祖宋玉,昔日不也是这般心境吗?眼见耳闻,远道行人,望之生凄楚之意,潺潺流水,闻之出倦烦之情。连向日清幽的蝉吟蛩响,此时也是一片喧噪。

柳永在【乐章集】中,将【戚氏】注为『中吕调』。『中吕调』是古乐羽声七调中的一种音律,是羽调,同元后的『中吕宫』不同。古人以为,『羽属水,物之象』。水调,婉也。然而婉有幽婉,和婉,柔婉,静婉,哀婉,凄婉。【戚氏】上阙正是沉沉凄婉,而身处楚地,凄婉中又带着几许楚调的悲凉。阮籍于【乐论】中言:『汉桓帝闻楚琴,悽怆伤心,倚扆而悲,慷慨长息曰:善哉,为琴若此而已足矣。』想其时此词传至汴京,必是唱着悽怆伤心,闻者倚扆而悲。

乐曲的推演,大都沿顺『启承转合』的式序。启承转合的演进,可以让一首很短的乐曲,既能完善,又有变化。这样的式序,在诗词格律的演化中,也产生了甄引,如绝句中的平收式:『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而在词曲中情绪的跌宕起伏,往往也会运用这样的式序,使其有对比,有反差,更能展现曲折宛转的内心世界。昔日许浑面对日薄西山的大唐,秋日登咸阳古城,写下【咸阳城东楼】,是启承的天然妙运。启: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承: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转: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合: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于伤今中笔锋一转,嵌入吊古,然后不着痕迹地回到伤今。【戚氏】上阙的『转』仅用了三个字:夕阳闲 – 尽管眼前一派凄楚景象,然而落照似乎并未被感染,依然是一副闲慢懒散的样子。这让词人能有一个短暂的情绪缓解。可以想象,在乐曲的处理上,这句与下一句『当时宋玉悲感』之间,应该有停顿或较长的过渡。

中阙,或者说第二乐章,由夕暮进入夜阑,词人激宕的凄怅,随着入夜的寂然,得以静敛。首先指出,上阙里所说的『庭轩』之地,原是『孤馆』,自己乃羁旅之人。上阙由于是触景生情,情不自禁,未能明述。这里两字点明。而在这借宿之所,哪怕再短暂,却也『度日如年』。南宋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说,柳永『工于羁旅行役』,晚年更是多以羁旅遊宦入词,写出对往昔的怀恋,宦游的悲伤,奔波的哀慨,人生的坎坷。彻夜不眠,星移漏转,随着『风露渐变』,已然更深夜残。『悄悄』二字,不经意间完成了曲调情绪的转变,也显现了与上阙的反差。这种反差不仅是景象上的,也是情绪上的。这让词人能够感受到长天的沈净。当目光缓缓地从清冷的银河移向皎美的皓月时,心中竟然涌出一缕温暖 – 皓月总是象征着团圆的。对团圆的憧憬自然而然地引出无尽的『思绵绵』。然而这种感觉蓦然间便消失了。面对身之所处,迅之而来的是由不堪回首而生出的稠繁幽怨。这种幽怨是多种情感的交织。有他怨 – 怀才不遇,『未名未禄』;有己怨 – 『绮陌红楼』,虚度年华。怅憾也,『往往经岁迁延“,真正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大历二年,年过半百的杜甫,流亡夔州,登高望远,悲慨万千,写下被誉之为『古今七言律诗之冠』的【登高】一诗。后四句为:『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同样的心情,少陵说得苍凉,柳七说得委婉。

夜阑人静,清汉皓月。思绪绵绵,缥缈幽远。抚今追昔,感慨万千 – 此阙的曲调必为慢板, 其中有静婉,柔婉,至哀婉的转换。幽怀低歌,静水微澜。这段可用徵调,和之以清商。流徵泛商,以商辅徵。由近至远,由外入内,悱恻缠绵。

中阙生出的幽幽追念,意犹未尽,却为下阙的大开大阖,拉开了帷幕。曲调骤然转为激亢,『暗想』成为明述:那时韶华岁月,汴京风光。狂朋怪侣,暮宴朝欢。对酒当歌,流连忘返。大中祥符二年,24岁的柳永初试,踌躇满志,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及试,真宗有诏,凡『属辞浮糜』俱不待见。柳永落第,甚为愤慨,作【鹤冲天】,以泄愤懑。只因一句,『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惹恼了真宗仁宗父子。真宗时不允上榜,仁宗时不予录用,还放了『且去填词』的狠话。放荡不羁的『白衣卿相』,自此干脆以『奉旨填词柳三变』自号以自嘲,出入酒肆歌楼,交会乐工哥妓,放怀于词作,流曲于坊间。以至于『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这正是映入词人脑海中的昔日场景:虽功名不就,却潇洒自在,出入于情趣相投的社友间,飘逸于众星捧月的游娱中。

此刻彷佛一个激凌,蓦然惊醒。时光易逝,往昔的般般种种,已成远梦,而前程烟水迷茫,这般无休止的奔波,何时才是尽头?曲调再转哀婉,叹青春不再,感暮景残光。令人痴醉的时光去而不复,留下的只有孤寂的形影相吊。正如张九龄诗言:『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

柳永不是陶渊明。他的狂放不羁不同于陶的颖脱任真。虽屡试不第,却从未真正放弃。为施展才华,见用抱负,也曾往拜于晏殊,谒访于范仲淹。然骨子里,却又鄙视浮名。这是伴随其一生的心底挣扎,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久长纠结。正是这种挣扎与纠结,令其心中的凄楚,更为繁乱恻切。但在这寂静的夜空下,孑然冥思,却似乎终于理清了 – 其实自己从来就未能真正脱弃功名念想的纠缠,这不正是令自己憔悴不堪的原由吗?而这些,只是无端地留下令自己凄惨的愁颜。至此,词人有了一种释然,而心绪也渐趋平婉。故尔,【戚氏】的追昔,不是对『帝里』的某个场景,不是对自己的某个时期,而是对一生的回省。一夜的铺叙与思索,此刻理顺了悔与不悔,值与不值,顿感轻松了许多。木然的知觉,又感受到了时节的气息。漏箭移动,已是开晨时分;『稍觉轻寒』,却不再是悽怨。呜咽画角,传来了徐徐晓声。尾声三句,真可谓乐曲中的Coda。Coda喻结尾,却是情绪酝酿的结尾。此处再落一个『闲』字,却延绵无尽。熄灯远眺,向晓舒目。孤身宁伫,全无眠意。这是一幅婉静的画面:曦微入窗,修影伫望,悠悠我思,缥缈翩绵。而乐曲之结尾,当是悠扬寥远,娓娓潺湲。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人生进入某个期段,常常会生出一种自身省识的念想,或出于直感,或应于潜意。屈原花甲之年,二次流放,含怆抱苦,作【渔父辞】,假与渔父之对,述说内心激烈的矛盾,而最终选择自己『虽体解吾犹未变』的信念。陶渊明花甲有三,觉得该为人生做个归结了,于是洒脱地写下【自祭文】。李太白于流放夜郎途中,闻知被赦免,于是滞留江夏。其间回顾一生,感慨万千,作自传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时年五十八。贝多芬一生情怀的升华,于五十二岁时,展现于昭曜千古的【欢乐颂】交响曲。柳永一生,佳篇频出。其中【雨霖铃·寒蝉凄切】,【望海潮·东南形胜】,【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诸词,更是驰声走誉,为世脍炙。然而这些俱是一时一事之感。【戚氏】则是大笔如椽,泓峥萧瑟,川无停流,涵潢人生。宋代颐堂先生王灼于其著作【碧鸡漫志】中称:『【离骚】千载寂寞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戚氏】之颖拔,尽在二言中。


言者,心之声也;歌者,声之文也。情动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夫欲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此歌之善也。
~ 郭茂倩 · 乐府诗集 · 卷八十三

八百六十年后,一位内心情感同般绵密的隽彦,谱写了一曲冠世之乐。其情,其义,其微,其婉,其铺,其叙,其调,其式,宛若为【戚氏】所谱。可谓跨长世而联珠,越远壤而合璧。

德沃夏克 1841 – 1904

诚然,德沃夏克不会读过【戚氏】,也不知柳永为何人。然而情致相类者,在相似境遇的催动下,滋生出相像的心声,这是人之常性。正所谓『情动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

也是晚秋时节,五十三岁的德沃夏克二次来到纽约。这也是柳永羁旅江陵作【戚氏】的年纪。两年前,德沃夏克接受了新成立的美国音乐学院的聘请,于1892年九月赴纽约,担任了该校的指导。这期间有作曲家的挚友勃拉姆斯的举荐之功。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荣职。德沃夏克认为任此职,既能尽师业,又可以了解北美的音乐,加之酬资不菲,欣然前往。初踏异地,新世界的摩登气象,的确让这位乡村音乐家感到了莫大的震撼。然而,德沃夏克是位乡情深挚之人。眼前华盛的冲击,与家乡山山水水、风土人情的萦魂牵梦的交炽,在心中产生了激荡的波澜。正是由这种矛盾情感的催发,德沃夏克写下了惊鸾回凤的【自新大陆】交响乐。本就蜚声乐苑,此曲更是一跃而进入璀璨朗星之列。

此番再来,是为了继续履行合约。然而初始的新鲜感,已经渐渐消散了。短暂的故乡之旅,不仅没有缓解乡愁,反而使之更为激宕了。正可谓『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此时的美国,正逢遭『1893大恐慌』之惨黩创痍。秋风凄瑟,井市萧条,孤悬客寄,寂寥怅塞。肺腑忧煎,何以倾吐?而就在这样的心境下,又传来了妻姐病危的不幸之讯。真是雪上加霜,伤惋殊甚。Josefina Čermáková 不仅是德沃夏克的妻姐,也是他心中一直敬慕之人。儿时的德沃夏克同Josefina和其妹Anna是无猜之伴,音乐之友。后德沃夏克与安娜结为夫妻,二人对Josefina终有刻骨铭心之情谊。此时的情景,催人心肺。德沃夏克决定为不可为之举 — 以一首大提琴协奏曲来倾述心怀。

Josefina Čermáková 1849-1895

大提琴的音域、指法、技巧、表现,要展现此时跌宕起伏的心境,有着难以克服的羁束。二十多年前,德沃夏克曾有过念想,但随即放弃了这个『不可能』的尝试。他得出如此结论:『大提琴音色优美,但只能用于乐团中或室内音乐,而无法作为一个独奏乐器。因为其高音如尖叫,低音如咆哮。』然而此时,唯有大提琴的深沉委婉,娓娓动心,才能表述自己的云情海思。正如柳永作【戚氏】为创举,德沃夏克作此大提琴协奏曲也是创举。他的同族好友、旷世大提琴演奏家Hanuš Wihan也多次请求德沃夏克为其写一首大提琴琴协奏。此时终于可期如愿了。德沃夏克也正是期望 Wihan为首演者。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安排的冲突,Wihan 并未成为首演者。

无独有偶,心有灵犀。【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恰也是以羽音开启。开宗明义的第一句,犹如叠唱两声凄婉羽调『晚秋天』,一唱一顿:

第一乐章 奏鸣式 B小调-B大调

  • 启 Introduction 约 4 分钟
    承 Exposition 约 5 分钟
    转 Development 约 2 分钟
    合 Recapitulation 约 5 分钟 

孤雁失群,焦虑彷徨。夜色愁黯,苍林戚容。参星微和,萦纡温纯。归心催切,援音寥穹。羽引商应,徵流宫收。曲如折柳,止如槁木。第一乐章的前奏,在大提琴现声之前,本身就是精绝的交响曲奏鸣部的演绎。德沃夏克为这段引子投放了不同寻常的关注,是在表明这首作品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低沉的黑管引出第一主题,继而应之以古穆的巴松,和之以忧郁的中提、大提及铜管。接着是整个乐队的渲染展现,将第一主题推向高峰。在幽寥的长笛声中,乐曲渐趋杳漠,为第二主题的出现营造了空静。和润悠扬的第二主题,徐缓地由圆号奏出。这是触人心扉、催人泪莹的天籁之乐。这是德沃夏克之歌,是他善良、惇朴、谦和、真忱品性的写照。这是在悲戚之中,发自心底的纯素之声。这是奏鸣曲中两个主题两个音调推换的天造之作。第二主题是G大调徵音,同第一主题的B小调羽音,对比强烈而又自然浑成。

随着前奏渐入微吟,大提琴以沈厚苍朴之音奏响的第一主题,乐曲正式进入了协奏部。这部作品是心声表述,德沃夏克不允许为展现演奏技巧而喧宾夺主,故而婉拒了Wihan增添华彩乐段(Cadenza)的建议和请求。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独奏家不需精湛的技艺。正相反,它需要独奏家对作品有臻至的理解,对展现有精准的执持,对切情感同身受,对演奏倾抱写诚。德沃夏克的谱写,丝丝入扣,大提与乐队的呼应,虚实相间,腾挪有致。全曲无一赘音,是继贝多芬第五之后,又一曲字字珠玑的交响宏作。呈示(承)部以大提琴特有音韵,再现两主题的凄婉与温纯。展开(转)部如诉如泣,大提与长笛的应合,道出无尽的伤楚,柔肠百转。当焦虑再度袭来,乐曲以急速而短促的表现出加剧的忡忡忧心,也完成了展开部到再现部(合)的转接。德沃夏克没有让『高音如尖叫,低音如咆哮』对乐曲产生丝毫损伤,而是运用了这些特殊的音质,强化了情绪的感染。再现部并不是呈示部的简单重复,而是直接以乐队奏出洪厚的第二主题,是以强势的自我,遏制洪水般的愁虑。第一乐章收于第一主题。但这是升了三度的主题,由B小调羽音转为B大调宫音,以示对一种情绪的承认与接受。

第二乐章 歌咏式 G大调

  • A 约 3 分钟 
    B 约 3 分钟 
    A – 结尾 约 7 分钟

月光清冷,水波微粼。溪畔静忆,往事盈盈。山水萦怀,故人牵魂。幽思绵绵,缥缈烟云。G大调徵音的歌咏应和了第一乐章第二主题的音韵,柔美悠修。大提深情的披诉,时而得到长笛、黑管的回应,似是表述理解与安慰。第二乐章的长度不同寻常,德沃夏克倾注了切心的真忱。他引用了自己一首歌(Opus 82)的旋律。这是Josefina 最喜爱的一首歌。引用部分歌词大意是:

May my spirit alone be allowed to dream, may
no one disturb the pleasure in my heart,
oh, wish all well-being and pain to my soul,
which weeps and rejoices as my eyes have seen
!

歌吟之后,乐队的响音,转变了情绪(B ),紧接着大提的独奏,隐约带着第一乐章第二主题的身影,继之由长笛、小提琴、黑管、乐队奏旋律,大提琴做变奏,渲染着『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的情述。在无奈的叹息声中,圆号奏响了柔美的主旋,换回了思绪(A )。随之的沉沉倾述,鸾咽鹤唳,百啭情肠,直如张九龄【西江夜行】所云:『遥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外物寂无扰,中流澹自清。念归林叶换,愁坐露华生。犹有汀洲鹤,宵分乍一鸣。』第二乐章结束于宫角的和谐声中,袅袅不绝,余音绕梁。

第三乐章 回旋式 B小调 – B大调

  • A 约 3分钟
    B 约 1 分钟
    A 约 2 分钟
    C 约 2 分钟
    A – 结尾 约 5 分钟

画角声声,远起林外。同伴呼唤,惊喜交来。悠悠我心,青青子衿。千端万绪,何以道尽。第三乐章以圆号引出主旋,继之是乐队的承接。德沃夏克似乎已然置身于与乡亲同伴相聚的场景。或许是未来的憧憬,或许是昔日的时光,或许是刚刚返乡的记忆,也或许是去岁在爱荷华Spillville小村乡亲们款待的热忱。1893年暑期,德沃夏克思乡心切,友人建议他西行,说那里有个村子,大都是能说捷克语的农家。德沃夏克急切地登上火车,经芝加哥于五月底抵达,与村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夏天。此时的乐曲展现,我喜踏舞,众和抃蹈。此起彼伏,跳跃懽欣。满腹幽衷,急切难尽。若枝若股,委屈延布。主旋(A)之后,是与黑管的幽幽对语和独白(B),再回到众人的鼓舞(A)与自己的感激。在小提琴与单簧管的询问下,引出了本乐章最为深情的表白(C)。离别之情,思念之意,娓娓道来,触心感腑。长笛的应答,是为心心相印的回响。与小提琴的重奏,更是将理解同情表现的淋漓尽致。继之乐队奏出已然转换为B大调的主旋(A),也让乐曲回到现实:此时仍在异乡,进而思绪又飘向杳蔼,悠悠荡荡。小提琴清寥的独奏,宛若来自长穹的呼唤,大提琴则以高音逢接。而乐队在背景处轻缓奏出第一乐章的第一主题,似乎是在提醒羁旅的忧伤。大提琴凄婉的回应,再次诉出心中的苦楚。泣诉在徵与宮的长音中绵绵不绝,正是柳永『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的画景。在尾音欲断未断之际,宏亮的乐队声骤起,似乎在表明:归心已决,不再犹豫。全曲在急促的宮音中结束。德沃夏克对这段披肝沥胆的结尾做了如是的描述: The Finale closes gradually diminuendo, like a sigh, with reminiscences of the first and second movements—the solo dies down . . . then swells again, and the last bars are taken up by the orchestra and the whole concludes in a stormy mood. That is my idea and I cannot depart from it.

此曲问世,乐界哗然。勃拉姆斯得到乐谱后,激动不已,感叹而言:『若我知道可以为大提琴写出这般协奏曲,我一定也会去试试』。然而,擅乐固然是根本,但际遇和心感却不是人人都能经历到的。这一点勃拉姆斯也心知,在这首协奏曲于维也纳演奏之前,他对其好友Gänsbacher 说:『今天,你将听到真正的音乐(Today you will hear a real piece)』。

德沃夏克大提琴协奏曲手稿

失群寒雁声可怜
夜半单飞在月边
无奈人心复有忆
今暝将渠俱不眠
~ 庾信 · 秋夜望单飞雁诗

【戚氏】和【大提琴协奏曲】的绪发之始,都可以见端于庾信的【秋夜望单飞雁】诗意表征的情感,但却都未仅仅停留于此。而是由此入题,妙手挥发,至而成为铺叙心境、旷古冠今之英作。嘉靖年间词论家周济曾说柳词之句『均有千钧之力』,而 John H. Yoell 于【Dvořák in America】一书中称德曲为王(The King)。【戚氏】之后,柳永如换一人。景祐四年,出任余杭县令。【嘉庆余杭县志】称其『抚民清净,安于无事,百姓爱之。建江楼于溪南,公余啸咏。』两年后, 宝元二年,任浙江定海晓峰盐监。【昌国州图志】记其『为政有声』。而德沃夏克完成【大提琴协奏曲】后,便向学院递交了辞呈,于次年春返回故土,归梦得圆。

司马迁于【史记 · 乐书】中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戚氏】和【大提琴协奏曲】皆『由人心生也』,一为有言,一为无言。后人有幸,可以诵之而感其心,聆之而融其情。若聆而诵之,则愈可相得益彰,章奏符檄,体物缘情,粲然心骋。

徙发荆南,羁旅北美。时隔百代,地跨千水。声入心通,言不与违。满腔丹忱,倾吐婉羽。中西贯珠,词曲焕绮。抒笔营桥,芝苑良聚。

辽隔八百六十年
皓乐隽词若璧联
愿使柳德蓬阆会
碧云深处寄青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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