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怀梦及杂谈

九江怀梦及杂谈

四十年前曾游九江,情景依稀,翩然入梦。不胜感慨,欣然命笔。

大江浩浩分九流 江水长牵万里秋
彩鸾飞鸣啣颢气 五色云间啭清喉
蓝桥风月寒见底 匡庐远照浔阳楼
一江烟涛翻瑞雪 彻岸红蓼抹滩头
湓水龙开萦如带 柴桑霞蔚映鹭鸥
瑟瑟穆风连吴楚 滔滔九派尽风流
落帆彭泽舒怡目 八方灵秀眼底收
山色水光钟荟萃 兰章瑰句逸清遒
追感古往情难已 空树临风忆孙刘
欲持浊酒寻陶令 东篱就菊何幽悠
登郡悬槛飘寒雨 流莺独坐韦江州
枫叶荻花青衫浸 琵琶亭下动孤愁
一襟烟水东逝去 风拂菰蒲满汀洲
我邀诸公饮江堰 话尽沧桑醉方休
四十年前景飞梦 物换星移难再游
起攀虚楼倚槛慨 谁人散发弄扁舟

小时候家里有一本《三国演义》,虽年久纸黄,却不缺章少页。尤为难得的是,这版书卷首有数十幅绘素,从张角到邓艾,包罗了书中一干关要人物。后来才知晓,这就是有名的《全本绣像三国演义》,人物的绘制大约成于清初。这在那个年代是不多见的版本。

而这些『绣像』,正是最初让我对这本书不时把玩的饵馨。那时所识之字无几,熟复了这些绘像,渐渐分晓了人物的名字和相貌,因而也就萌生出知解故事的迫望。家里人为了使其不至残损,用牛皮纸糊了一层厚厚的书皮。多年后曾想,或许正是这层牛皮纸书皮,遮住了庐山真面目,才使其安然留存下来。

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本书。这不是出于选择,而是由于这是仅有的一本书。换个说法,是瞎猫遇到了死耗子。它通常静卧在炕边的窗台上。白天家人外出做事,只有姥姥和我守家的时候,便会捧起翻看。那时何曾知道,这个『死耗子』竟是震古烁今的『四大名著』之首,高居古典小说之巅峰。识字的愿望,虽不能说全是源于这本书,但也十之有七八。晚饭后家人围坐,唠唠家常,说说故事,聊到三国,我能偶尔插上几句,得到姥爷的赞许,姨舅们的夸扬,自然会格外地鼓起兴致来。

后来曾不止一次地感慨,这本包着牛皮纸的《三国》,可谓我的『启蒙先生』了。可是这位『先生』不会发声,我不识之字,它亦无从教授。所幸姥爷有一本【四角号码字典】。这可真是机缘巧合了,因为只有这样的字典,才可以『依形索字』,那个时候,我对拼音是一窍不通。这样有了『先生』,又配上这位『四角辅导员』,可踽踽而行了。

每多识一些字,捡起重读,便会有一种新的明了。《三国》文字精炼,辞采锦翰。然而那时于我,恐怕只比『诘屈聱牙』还过之。尽管如此,隔字跳句中,依然抵不住其描述之精彩情节之入胜的勾摄。而越是谙解书中人物的形性,越感到那些绘像深得作者刻画之精要,可谓惟妙惟肖、妍蚩传神,乃至这些神态面容成了我心目中三国人物的准模。之后不论是画册影视,都会自然而然地以其为镜而校比。总感觉后来看到的静画动影不论何等的风流倜傥潇洒靓丽,都不免『失神』。这大概就是『先入为主』的功化了。

《三国》情节参贯夷夏,纵横九隅。这部书的另一功劳,就是在少儿时侥幸于此间支离破碎地览得一些川河境壤,略悉书中所陈之州郡关隘。回想学校岁月,所学的地理课程,统共加起来,可用小时计。那时火烛一隅,室偏无光。至于旅游的念头,则是闻所未闻。百里之外,便遥不可及。塞上景象,恰如田锡所述:『秋气生朔陲,塞草犹离离。大漠西风急,黄榆凉叶飞。』在我心目里,出了雁门,便可称为南方了。

而书中却展示出许多单看名字便觉神奇的地方。荆州,南郡,襄阳,零陵,建业,豫章,满目琳琅,不禁驰情神往。而有两个地方,尤为殊异。

一是颍川。此地奇异,是因为多出奇士。有句话说:三国谋士,半出颍川。其实这话并未全道出颍川的灵秀,因为这『一半』可谓当时天下之精才。荀彧、荀攸,郭嘉、陈群,钟繇、钟会,徐庶、辛毗,都是腹含经纬夙怀韬略之士。那时是否知道『人杰地灵』一词,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感觉一定是这样的。而引我全神贯注的,则是当时一位我以为最有仙气的智慧之人。在罗贯中的笔下,司马徽是这样出场的:

却说玄德跃马过溪,似醉如痴,想:『此阔涧一跃而过,岂非天意!』迤逦望南漳策马而行,日将沉西。正行之间,见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来。玄德叹曰:『吾不如也!』遂立马观之。牧童亦停牛罢笛,熟视玄德,曰:『将军莫非破黄巾刘玄德否?』玄德惊问曰:『汝乃村僻小童,何以知吾姓字!』牧童曰:『我本不知,因常侍师父,有客到日,多曾说有一刘玄德,身长七尺五寸,垂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乃当世之英雌,今观将军如此模样,想必是也。』玄德曰:『汝师何人也?』牧童曰:『吾师覆姓司马,名徽,字德操,颍川人也。道号水镜先生。』····玄德曰:『汝师今居何处?』牧童遥指曰:『前面林中,便是庄院。』玄德曰:『吾正是刘玄德。汝可引我去拜见你师父。』童子便引玄德,行二里余,到庄前下马,入至中门,忽闻琴声甚美。玄德教童子且休通报,侧耳听之。琴声忽住而不弹。一人笑而出曰:『琴韵清幽,音中忽起高抗之调。必有英雄窃听。』童子指谓玄德曰:『此即吾师水镜先生也。』玄德视其人,松形鹤骨,器宇不凡。

乡里牧牛人常见,像这般仙气飘逸的牧童,不禁让人生羡,更况乎那位『松形鹤骨,器宇不凡』的先生了。在《三国》里遇到司马德操,我以为这是汉末真正『识时务』者,其他均逊色多矣。这位老者的拔俗睿智和言辞举止,隐约让我在姥爷身上看到些影子,油然生出一种亲近。水镜先生是第一位让我得知世上还有一种叫隐逸的人士。

另一个地方就是柴桑。

『柴』字于我并不生疏,从小就听惯了这个字。烧柴火,不论是做饭,还是取暖,都是先行之举。家乡称玉米为玉黍棒,每逢收割后,我都会和小伙伴们去地里刨玉黍棒茬子,一连几个礼拜,在院子旮旯里堆成小山一般,做为过冬的柴火。『桑』字也算熟悉。一位小伙伴院子里有棵桑树。桑葚满树鲜汁欲滴的季节,常去他家院子,『望梅止渴』。

然而『柴桑』两个字放在一起,顿时就觉出一种雅致。就如玄德跃马过溪的那条溪叫『檀溪』一样,心想天下竟有如此清雅的地名。

当然,在《三国》里,柴桑的不寻常还在于这是个风云际会的地方,三国鼎立的帷幕正是在这里拉开的。

罗贯中笔下的《三国》,其实是刘备的传记小说。玄德颠沛流离,困顿窘迫,得遇水镜先生方见一线光亮,而终于三顾请出南阳卧龙。诸葛亮一生才智的巅峰,其实正是出山前那一时分展露出的『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而『隆中对』也是他所有述论的精华:

自董卓造逆以来,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势不及袁绍,而竟能克绍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今刘璋暗弱,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外结孙权,内修政理;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大业可成,汉室可兴矣。此亮所以为将军谋者也。惟将军图之。

诸葛亮在归顺刘备之前,已然为刘备定下了宏图大计,确有英伟冠世之资。而之后的辅佐历程,也正是沿着这个策划步步兑现。然而,这个在卧龙岗草庐中制定的『既定方针』,也使他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不管星移物换,不愿过雷池半步,『大业可成,汉室可兴』的夙愿,终成竹篮打水。这是另一个话题, 这里就不赘述了。

而宏图大计的第一步,则是在柴桑完成的。幸有江东俊杰鲁子敬,对天下大势与孔明所见不期而同,而都督公瑾又志在一战,三人携同,使孙权决意联刘拒曹,这才有了『七星坛诸葛祭风 三江口周瑜纵火』。赤壁鏖战,曹操败北,终于使刘备有了一隅落脚之地。『泥中蟠龙向天飞』,命运从此得以转变。这也是作者春风得意的时刻。

诸葛亮第二次展现文辞功力,恰又在柴桑。这就是成为脍炙人口的京剧曲目《卧龙吊孝》的情景。祭文精炼,哀悼之情让人读来痛心恻肺,吊唁人声情并茂的诚切,盈盈可见:

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民。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谏阻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吊君鄱阳,蒋干来说;挥洒自如,雅量高志。吊君弘才,文武筹略;火攻破敌,挽强为弱。想君当年,雄姿英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义之心,英灵之气;命终三纪,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三军怆然;主为哀泣;友为泪涟。亮也不才,丐计求谋;助吴拒曹,辅汉安刘;掎角之援,首尾相俦,若存若亡,何虑何忧?呜呼公瑾!生死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那时还不知九江这个地方,故尔更不知柴桑就是九江。但柴桑这个名字却记刻于心,有了将来一访的念头。

《三国》文字章回叙述情节透出的魔力,使我对『老古书』的痴迷如着了魔一般。每遇到一人,就向人家打问。如此也被哄骗了不少次。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第二本到手的大部头,竟然就是《水浒传》。

那年随父母去了乡下,一起参与改造地球。乡僻村野,山高皇帝远。让人惊喜的是,老乡们手里留存的书,搜寻起来比在县城时要容易的多。在这个叫『辛安』的小村里,居然借到了《苦菜花》、《迎春花》和《烈火金刚》。这些『反动』书籍,在县城里即便谁家有,也不敢轻易拿出来。

当然最为激动的,还是那本残缺不全《水浒传》。

这个村里的老乡们朴实友善。对于我借书的乞求,新结识的伙伴们虽然也故作神秘,多少要买弄一番,但还是很快就慷慨起来了。借给《水浒》的那位,只说他家有本『老古书』,并不知道是啥来头。书的前几个回目散落了,记得是直接到了『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情节。

有了《三国》的底子,读起《水浒》来就顺当些。《水浒》人物场景与《三国》大不相同,许多事发的地方倒是与老家的名字更为相像。野猪林,山神庙,黄泥岗,瓦砾场,荒山野岭,枯藤老鸦。但是有一处,施耐庵却彩笔描绘,景致壮观: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这便是『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的浔阳楼,而『浔阳楼』三个大字,正是苏东坡所书,可谓翰墨名楼,相辉相映。

这时的柴桑已经是江州了。其实江州是在三国后不久晋惠帝元康元年(291年)就设置了。那时有司奏,荆、扬二州疆土广远,统理尤难,于是割扬州之豫章、鄱阳、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荆州之武昌、桂阳、安成,合十郡,因江水之名而置江州。江州楚尾吴头,襟江傍湖,天下眉目之地,一举成为大州。

而『浔阳楼』的播名,则当归功于韦江州:

登郡寄京师诸季、淮南子弟

始罢永阳守,复卧浔阳楼。
悬槛飘寒雨,危堞侵江流。
迨兹闻雁夜,重忆别离秋。
徒有盈樽酒,镇此百端忧。

韦应物于贞元元年(785年)秋出任江州刺史。初至江州,登浔阳楼,触景生情,写下首名诗。在韦应物之前,孟浩然漫游浔阳,凭吊了屈原故地,写下了《自浔阳泛舟经明海》:

大江分九流,淼漫成水乡。
舟子乘利涉,往来至浔阳。
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
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
魏阙心恒在,金门诏不忘。
遥怜上林雁,冰泮也回翔。

而在元和十年(818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才有了脍炙人口的《琵琶行》。其实白乐天在这里还写下了《题浔阳楼》,只是比韦江州晚了三十几年:

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
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
今朝登此楼,有以知其然。
大江寒见底,匡山青倚天。
深夜湓浦月,平旦炉烽烟。
清辉与灵气,日夕供文篇。
我无二人才,孰为来其间。
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

此诗赞颂了文思高玄的陶彭泽和诗情清闲的韦江州,表达了登楼之后,一览江景,体会到了陶韦二人为何让自己惊讶而喜爱。

但是,若论气势磅薄,须数周德清的《塞鸿秋·浔阳即景》:

长江万里白如练,淮山数点青如淀。
江帆几片疾如箭,山泉千尺飞如电。
晚云都变露,新月初学扇。
塞鸿一字来如线。

周德清(1277-1365)是周邦彦的后人。工乐府,善音律。著有音韵学名著《中原音韵》,在音韵学与戏曲史上有着非凡的影响。这首《塞鸿秋》宛如七幅画屏,展现出七种景观。而合在一起,则使浔阳的壮观,一览无遗。

在二十岁那年,我终于如愿以偿,来访了这心仪已久的名胜。同旅也登游了匡庐。多年后,回想期间所见,曾感言:

沐夕阳之韶辉兮仰霁峰之岚光
慨玉帘之飞泻兮寄咏思于雁翔
娱溪流之霏娓兮歆银獐之隽朗
访仙人之洞府兮泝衿灵于太苍
伫含鄱之燕亭兮眺湖波之浩漾
会如琴之静恬兮收丹元于渺茫
诵兰章之锦言兮聆幽谷之回荡
感造化之钟惠兮放歌而举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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